袁绍府中欢庆的烛火,犹如黑暗中的明珠,吸引着魑魅魍魉从四处向这里集结。夜浓得像是泼翻的墨,将邺城死死捂在下面。让那些见不得光的鬼魅,悄无声息的在其中游动。
袁谭勒住马,铁甲下的肌肉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他抬起头,前方那片沉埋在更深黑暗里的建筑群,便是大将军府。白日里车水马龙、冠盖云集的门庭,此刻高挂着数只巨大的红灯笼,在风里疯狂摇曳,仿佛镶嵌在巨大门庭上的魔眼,凝视着今夜即将开场的血色狂欢。
“主公,吕布已经率队离开了将军府,我们该动手了。”一个副将低声说道。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进一步可能是海阔天空,退一步必将是万劫不复。袁谭看向身后黑压压的一群亲兵,和他一样默不作声,这些随他而来的百战之士,是他引以为傲的依仗。韶华剑缓缓出鞘,划出的寒芒、意味着一场人伦惨剧即将开场。
“发信号,进攻。”袁谭冰冷的声音响起,嘶哑,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咻咻咻。”三声响箭划破夜空,沉寂许久的巷道突然嘈乱起来,瞬间撕破了这片虚伪的宁静。将军府的门阙,在袁谭视野里急速放大,那洞开的大门像巨兽的口,却无法吞噬掉他那颗、再也按捺不住的野心。
虎贲卫,耗时数年,被精心打造出来的贴身近卫,他们的职责只有一个,就是全天候守卫袁绍的安全。即使今夜城中迎新纳喜,四处都洋溢着欢庆的氛围,他们依然一丝不苟的坚守着职责,没有丝毫懈怠之心。面对这突起的变化,虎贲卫全无惧色,纷纷抽出鹰角血棱刀,迎着从暗处飞射而来的箭矢,一往无前的以生命为盾,践行自己对忠诚的誓言。而他们所面对的,同样是悍不畏死的豹吼卫队。自两方人马碰撞在一起,刀剑劈砍声、掺杂着濒死的哀叫,很快便围绕着袁绍府扩散开来。袁谭的人,像决堤的洪水,涌进了这片他们曾经需要屏息静气、低头行走的禁区。
袁府院外打的热火连天,院内刚才还围桌对饮、杯酒换盏的宾客,此刻在几个眼神交流下,默契的抽出袖中利刃,涌向还处在茫然中的昔日袍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既然不能为一党,那只有死人才不会挡路。事发的刹那,便有两名中郎将、四名校尉,带着震惊与不甘倒在血泊中。一时间袁府内外同室操戈,凡是袁绍的死忠将领、亦或是反抗的中立派,统统成为了袁谭内应手下的亡魂。
袁谭是在阵前拼杀、几经生死活下来的骁勇之辈。他用袁绍送给自己的韶华剑,挥砍着舍命护卫自己父亲的虎贲卫,这一幕,是何等的讽刺。每一个试图阻拦的侍卫,到头来只能成为血染他甲胄的牺牲品,而那股温热熟悉的腥甜,蛊惑着他不管不顾冲向权力的顶端。
“袁谭!你这个逆子!”一个浑身浴血的将领挡在袁谭面前,目眦欲裂,手中鹰角血棱刀颤抖地指着他。这个虎贲卫统领,看着死伤遍地的老部下,声嘶力竭、无比愤怒的喊道。
袁谭脚步不停,嘴角扯起一个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刻骨的冰冷与决绝。
“不降者,杀”。
剑锋交错,发出刺耳的刮擦声。那统领虽武艺高强,但被院内策应的人连捅数刀,艰难之下完成反杀后,此刻已经是气衰力竭,不过数合便被袁谭寻到破绽,一剑搠入肋下,被破出一柱血泉。他瞪着袁谭,喉咙里咯咯作响,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再难开口,沉重地倒下。
袁谭踏过他的身体,靴底沾满粘稠的血,他走上台阶,用剑一指主宅那扇沉重的木门,手下会意后齐力将其撞开。
门后,他的父亲袁绍,披散着头发,正在家臣仆从的簇拥下,仓促穿戴着明光流云甲。听到破门声,袁绍猛地回过头。那张曾经威严、俊朗,令他敬畏无比的脸,此刻苍白如纸,写满了惊怒、失望,还有一种穷途末路的灰败。
“谭儿,你,”袁绍的手指着他,剧烈地颤抖着,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主宅内外厮杀声已经稀疏,一群惶恐的豪门宾客,被推搡聚集在一起。片刻前逍遥洒脱的酒食肉客,此刻全都变成了待宰的羔羊,祈祷着能从虎口中脱险。
“顺我者,站于右边。”袁谭没有理会袁绍,既然走到这一步,什么父子之情早就如同过眼云烟。权力的交替自古就掺杂着鲜血,史书寥寥数笔的杀君弑父,却是用无数生命堆积而成。
许攸、逢纪作为袁绍最早的家臣,他们又是袁尚的坚定支持者,面对这等境况,相互对望一眼却不知该如何抉择。他们在等转机,看有没有人会来解救自己,太早背叛自己的立场,到头来恐怕会变得一无所有。
田丰气定神闲、拨开团挤在一起的众人,一扶衣袖负手昂头说道:“背父逆举,人神共愤、天理不容。我田丰虽非名士,但熟读圣贤,自明是非、知廉耻,断不会屈从于尔等淫威。如此悖逆人伦,与禽兽何异?纵我勾留下性命,眼见亲子沦为豺狼,生又何欢”!
沮授同样挺身而出,他与田丰站在一起,抬手指向袁谭骂道:“今日你以刀架我颈,来日子孙必以刃偿还于你。天道循环、报应不爽。我此番黄泉路上有元皓相伴,而你这悖逆之辈,到头来终将沦落为一人”。
袁谭见这二人死到临头了,竟然还不妥协,不由的心生烦闷。想杀,却又不舍得,毕竟田家、沮家在翼州根深蒂固,如果假以时日、以利相诱,未尝不会成为自己的力量。他正这样想着,审配突然抽出一名豹吼卫的佩刀,直直的冲杀向自己。袁谭的身手岂能是这种书呆子可以碰瓷的,他一个闪身躲过攻击,然后抓住审配手中的兵刃,将他身体来了个对穿。
“噗嗤”一声,袁谭将刀从审配的身上抽出,血顺着刀槽汩汩涌出。袁谭一脚将审配踹翻在地,然后站在原地,看着那刺目的鲜红、渲染着审配那身锦服。袁谭冷冷的扫向众人说道:“凡有不服从者,杀。传令下去,审配意图谋反,屠全族”。对于这种死忠派,袁谭没有一点兴趣把时间浪费在他身上。既然选择动手了,那就务必要斩草除根。
“正南,正南兄,你怎么如此冲动啊!”虽然平日里有些政见不合,但田丰、沮授、审配三人都同属翼州派系,几家人数代的交情,还是让他们在私下里都是谈得来的朋友。
“主公,主公,”审配强忍着疼痛抓着田丰和沮授的手,然后看向袁绍喊道。
袁绍拨开护卫在自己身旁的仆从,步伐坚毅的跑向审配身旁,一手捂着他的伤口,一手抓着他的肩膀说道:“正南,你,我对不起你”。
审配无比淡然的苦笑一下,“主仆一场,无所谓对不起、对得起。只是今后不能再为主公献策,我,我不甘心呐”!
“正南,你怎么这么傻啊!快叫大夫,快叫大夫来!”袁绍一边哭泣,一边无能的咆哮着。
“呵!算了,来,来不及了。”审配说完这句话,双手一垂,无力的倒在了田丰的怀里。这个怀揣着复兴家族梦想的袁绍死忠,最终满门落得个惨死于父子权斗的旋涡中。
一群不管是真心,又或假意投靠的幕僚们,此刻齐刷刷地跪向袁谭,带着惊魂未定的颤抖,却又透着一股迫不及待的谄媚,高声齐喊着:“恭喜大公子继承基业!我等愿意誓死追随”。
袁谭提着滴血的刀站在高阶之上,俯视着这群跪倒的人。父亲的基业,此刻就在他的脚下,被他用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夺了过来。他的余光越过众人,扫了一眼此刻尽显苍老、颓废的袁绍。那只没有握刀的左手,在所有人看不见的阴影里,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亲情、自他出生在权倾天下的袁家那一刻起,便永远被压在野心之下。
袁绍无不悲凉的、看着自己儿子那副冷酷的模样,不由的想起了数年前,自己同样的野心勃勃、同样的不择手段,亲手害死了洛阳袁氏满门,如今这笔罪帐,终于到了连本带息偿还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