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穴”母港,特种叶片攻关实验室。
气氛不同于船坞的宏大喧嚣,这里是一种极致的、近乎凝固的专注。空气中弥漫着特种熔炼炉的高温气息和精密机床冷却液的淡淡味道。叶菲莫夫院士亲自坐镇,他的眼镜片上反射着电脑屏幕上不断滚动的分子动力学模拟数据。
“第三十七号合金配方,模拟显示高温抗蠕变性能达标,但热膨胀系数与基体材料的匹配度仍差0.8%。”一位研究员报告,声音带着疲惫。
“继续微调。”叶菲莫夫头也不抬,“0.8%的失配,在热循环中就会产生致命的微裂纹。我们要的不是‘差不多’,是‘完美契合’。从镧系元素的添加比例入手,重新计算。”
另一边,金属3d打印实验室里,攻关团队正在尝试一种近乎艺术化的 “梯度材料打印” 工艺。目标是让一片叶片的内部,从承受极端高温的叶尖到相对低温的叶根,其材料成分和微观结构实现连续、平滑的过渡,从而在根本上解决热应力集中问题。
每一次尝试都代价不菲,但每一次失败的数据都被一丝不苟地记录、分析,成为下一次迭代的基石。赵志坚总师每天都会来实验室待上一会儿,不说话,只是看。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压力和支撑。
直到第五十一次成分调整后的模拟结果出来时,叶菲莫夫盯着屏幕上的曲线,长久地沉默着。然后,他缓缓摘下眼镜,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对身边的学生说:“打印……小样。准备第一轮基础性能测试。”
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技术障碍,似乎看到了一丝被跨越的曙光。但所有人都知道,从“模拟可行”到“实物达标”,还有漫长的、充满未知的验证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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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远星公司”的“答卷”在截止日期前,被精心封装,通过可靠的渠道提交了上去。这份厚达数百页的回复,堪称商业与技术的杰作:
· 商业部分:股权结构清晰透明(经过多层离岸设计),财务状况健康(由知名审计所背书),质量体系完全对标欧洲航天标准(EcSS),并附上了为此次合作量身定制的、详尽的数据安全与知识产权保护方案。
· 技术部分:没有堆砌华而不实的技术名词,而是紧扣马丁草案中描述的痛点,提出了一套 “模块化、可扩展的分布式测试平台” 架构。它强调利用商业现货(cotS)组件以降低成本,同时通过自主研发的核心调度与监控软件来保证测试的一致性与可靠性。方案还主动提出了一个分为三阶段的 “逐步信任建立” 计划:从最初的远程数据监督,到中期派遣认证工程师联合操作,最终达到完全托管。
这份答卷没有承诺“最好”,但清晰地展示了“最合适”与“最可控”。它像一把精心打磨的钥匙,试图严丝合缝地插入欧空局那扇沉重而复杂的门。
答卷提交后,王胖子进入了新一轮的静默等待。他深知,在官僚体系内,评估需要时间,争论也会随之而来。他指示“灰隼”:“监控评估流程的进展,重点是关注有无其他竞争对手出现,以及马丁工程师本人对评估结果的预期性评论。暂时不要有任何主动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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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振华主持召开了关于“国际商业航天合作新模式”的首次内部研讨会。与会者除了战略研究室,还特意邀请了有过对苏(俄)技术引进经验的“星火”项目组代表,以及商业发射公司的市场负责人。
王胖子那份关于俄方困境的情报,作为背景材料下发。会议一开始,气氛就有些凝重。
“与俄合作,技术上有互补性,但政治和商业风险极高。”一位市场负责人直言不讳,“他们的体系效率、契约精神,以及西方可能施加的制裁,都是巨大变数。我们自己的‘长征-c’正在打开市场,是否有必要引入这样一个复杂的伙伴?”
“但他们的重型火箭和发动机技术,是我们短期内无法替代的。”一位“星火”计划的老专家反驳,“而且,如果我们不主动构建关系,这些技术和人才可能会流向其他方向,甚至被西方以另一种形式吸纳。这不仅仅是商业,是战略。”
“问题在于合作模式。”战略研究室主任推了推眼镜,“传统的买卖或技术许可,容易受制于人。我们能不能设想一种更深入的、基于合资公司形式的协作?比如,共同成立一家面向国际市场的‘发射服务公司’,他们出部分火箭产能和技术团队,我们出资金、现代化的管理体系、市场渠道和部分火箭。利益捆绑,风险共担。”
这个“合资公司”的想法,比单纯的联合投标更进一步,让与会者陷入了思考。这需要极大的魄力和高超的运作技巧。
李振华一直在倾听,此刻缓缓开口:“大家的顾虑都有道理。与俄合作,绝非易事,但机遇窗口可能稍纵即逝。我们不必追求一步到位。可以借鉴‘广寒邀约’的思路,从小处、实处着手,建立信任,积累案例。”
他提出一个初步构想:“是否可以寻找一个具体的、第三方(最好是‘朝阳计划’伙伴国或欧洲中立商业公司)的卫星发射项目,尝试与俄方相关企业组建一个 ‘临时项目联合体’ 来共同竞标?我们负责火箭总体、商业运营和客户界面,他们负责上面级或某项关键分系统。成功后,再评估是否将这种临时合作常态化、机制化。”
这个提议,将宏大的战略构想,落地为一个可操作、可评估的具体项目尝试,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认同。会议决定,由战略研究室牵头,联合商业部门,开始秘密寻找和评估合适的“示范项目”机会。
“中俄联合体”的构想,从一个模糊的想法,向前迈出了化为具体行动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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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连绵了几日,终于放晴。研究院利用这个周末,组织了一场别开生面的 “家庭科技开放日” 。各个非保密实验室和车间,设置了简单的展示和互动环节,向家属和孩子们开放。
孩子们兴奋地穿梭其间。他们在材料实验室看着金相显微镜下五彩斑斓的金属组织;在模拟器上体验简单的飞船对接操作;在火箭模型前听工程师爸爸讲解每一部分的功用。
最受欢迎的环节之一,是在一个安全区域内,由老师傅演示 “叶片精密打磨” 。老师傅手持小小的叶片毛坯,在砂轮上小心翼翼地打磨,火花四溅。他告诉围观的孩子们:“看,火箭的心脏,就是这么一点点、小心翼翼地磨出来的。差一丝一毫,都不行。”
一个苏联专家的小女儿看得入神,小声用俄语问妈妈:“妈妈,我长大了,也能磨出这么漂亮的东西吗?”
她妈妈温柔地搂住她:“当然,亲爱的。只要你像这些叔叔阿姨一样,认真、耐心,并且永远保持好奇。”
开放日的喧嚣中,弗拉基米尔博士和巴维尔院士并肩站在相对安静的一角,看着眼前充满生机的一切。
“弗拉基米尔,你发现了吗?”巴维尔说,“这里有一种……我们曾经熟悉,但又有些不同的东西。那种对技术的纯粹热情还在,但又多了些更灵活、更务实的东西,还有一种……面向未来的开阔感。”
弗拉基米尔点点头:“是的。就像他们正在打磨的那片叶片,材料可能是新的,工艺可能是新的,但追求极致精度的那份‘匠心’,是共通的。或许,真正的合作,不是谁取代谁,而是让不同的‘匠心’,在同一个更伟大的目标下,找到共鸣的方式。”
阳光穿过窗户,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微尘,也照亮了老人们眼中若有所思的光芒。在这片由无数细节和梦想构筑的天地里,关于个体与时代、技术与人文、竞争与合作的思考,永远在无声地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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