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前三天,第二批次的重复性验证结果出来了。
五件叶片的各项参数依然稳定在狭窄的窗口内,但工艺组负责扫描电镜的女技术员在分析显微组织照片时,发现了一件看似微不足道的事。
“第三号件,在榫头根部这个位置,”她指着屏幕上放大了一万倍的图片,“γ相的尺寸分布,和另外四件、以及第一批次的所有叶片相比,离散度增加了百分之十五。”
会议室里,叶菲莫夫摘下老花镜,凑近屏幕。
γ相,镍基高温合金里的强化相。它的尺寸、形态、分布,直接决定了叶片在高温下的强度和蠕变寿命。百分之十五的离散度变化,在工程规范上或许仍在合格范围内,但对于追求极限一致性的叶菲莫夫来说,这是一道必须找到源头的涟漪。
“粉料批次记录。”老人头也不回地说。
陈向东立刻递上文件:“第二批次使用的金属粉末,来自同一家供应商,但生产日期比第一批次晚两个月。质检报告显示,所有指标合格,球形度、粒径分布、氧含量……都在协议范围内。”
“协议范围太宽了。”叶菲莫夫用铅笔尖在报告上点了几下,“把两个批次粉末的原始电子显微镜照片调出来,对比。还有,把粉末供应商提供的‘微量元素分析报告’也拿来——我怀疑问题不在主成分,而在那百万分之几级别的‘杂质’上。”
谢尔盖在一旁的笔记本上飞快地计算着:“如果γ相尺寸分布变化是真实的,按照我的模型,叶片在极限工况下的理论寿命会下降大约……百分之三点五。虽然仍在安全余量内,但趋势需要关注。”
“不是关注,是消除。”叶菲莫夫重新戴上眼镜,目光扫过工艺组的几个年轻人,“工业化生产,允许有波动,但不允许有无法解释的波动。从今天起,粉末进货检验标准增加三项:微量元素波谱分析、不同粒度区间的相结构抽样、以及——用我们的工艺参数,打印一个微型拉伸试样,直接测性能。”
“那会增加至少三天检测周期,和百分之五的成本。”材料组负责人小声提醒。
“那就增加。”李振华的声音从会议室门口传来。他刚才一直在外面听,此刻走进来,拍了拍那位负责人的肩膀,“我们要的不是一批能用的叶片,而是一个可复制、可预测、可放大的制造体系。这百分之五的成本,是给这个体系买保险。”
他走到屏幕前,看着那些肉眼几乎无法分辨的显微组织差异:“找到原因,然后固化到供应商的管理规范里。告诉供应商,如果他们的原料批次一致性达不到我们的新标准,我们就换一家——或者,自己建粉末生产线。”
最后那句话让所有人都抬起头。
“李总,这……”陈向东有些迟疑。
“未雨绸缪。”李振华语气平静,“‘鲲鹏’平台只是开始。未来我们的火箭、我们的空间站、我们的深空探测器,需要多少高温合金部件?把核心原材料的命运完全交给别人,我不放心。这件事,先立项做前期调研。”
他顿了顿,看向叶菲莫夫:“院士,第二批次叶片,能用吗?”
“能用。”叶菲莫夫给出肯定的答复,“但我们需要第三批次验证,来确认问题已经闭环。如果第三批次的所有参数——包括γ相分布——都回到第一批次的水准,那么这条工艺路线,才真正算通过了重复性验证。”
“好。”李振华点头,“那就做第三批次。同时,把新检验标准发给供应商,看他们怎么反应。”
散会后,李振华叫住了陈向东。
“元旦联欢会准备得怎么样了?”
“热火朝天。”陈向东笑道,“北斗组排了个三句半,载人办公室要合唱《歌唱祖国》,几个苏联专家和咱们的年轻人凑了个乐队,在练《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和《我的中国心》串烧。后勤那边,‘国际美食角’的摊位报了二十多个,从红菜汤到麻婆豆腐都有。”
“安保和保密工作要安排好。”
“放心,都布置了。内部联欢,不对外。”
李振华点点头,望向窗外。研究院主干道上已经挂起了红灯笼,在暮色里亮起温暖的光。
“礼物呢?”
“准备好了。春联、福字、剪纸,还有小罐的龙井和普洱。每位外籍专家一份,装在定制的礼品盒里,盒子背面印了研究院的主楼剪影和‘携手共进,探索星空’的中英文。”
“嗯。”李振华沉默了几秒,“告诉食堂,元旦那天,加两个硬菜。让大家吃好。”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慕尼黑。
汉斯·克鲁格收到了欧空局技术审计办公室的正式函件。没有电话,没有邮件,是一封用厚重铜版纸打印、盖着钢印的挂号信。
他拆开信封,抽出那三页纸。
前面两页是标准格式的技术审计报告,列出了远星实验室在“测试流程规范性”、“设备管理”、“文档完备性”等十二个维度上的评估结果。大部分是“符合要求”或“基本符合”,在“技术创新应用”和“敏捷协作模式”两项上,被标注为“具有特色,有待长期观察”。
关键的,是最后一段“总体评价与建议”:
“……经实地审计,远星精密制造(欧洲)有限公司及其核心设计验证实验室,在相关领域展示了扎实的技术能力、严谨的质量意识及创新的工作方法。虽然其组织架构与协作模式与传统航天供应商存在差异,但未发现可能危及项目安全性与可靠性的根本性缺陷。
“鉴于此,审计组认为,该公司具备参与欧空局b类(非关键、非核心)子系统配套研发项目的潜在资格。建议可考虑在‘未来小型低成本上面级推进系统预研’(招标编号:Eop-97-08b)等适当项目中,给予其参与竞争的机会。
“最终入围与合同授予,仍需通过正式的技术方案竞标及商业谈判流程。”
汉斯逐字逐句读了三遍。
b类项目。非关键、非核心。参与竞争的“机会”。
他缓缓靠进椅背,长舒了一口气。
这不是胜利,甚至不是真正的入场券。这只是一张“准考证”,允许他们进入赛场,和那些老牌巨头同台竞技。而那个“未来小型低成本上面级推进系统预研”项目,他听说过,预算不高,技术风险却不小,是个典型的“硬骨头”。
但,这已经足够了。
他拿起红色保密电话,拨通了王胖子的号码。响了三声,接通。
“审计结果出来了。”汉斯用德语说,语速平稳,“我们拿到了b类项目的潜在参与资格。第一个机会,是Eop-97-08b,低成本上面级推进系统预研。”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传来王胖子一如既往的、略带沙哑的笑声:“不错。有门缝,就能撬开。把招标文件和技术要求发给我,另外,准备一份详细的‘机会与风险分析报告’。记住,我们的目标不是一次中标,而是在这个过程中,摸清他们的游戏规则,展示我们的‘不同’,然后——”
“等待他们需要这种‘不同’的时刻。”汉斯接上了后半句。
“没错。”王胖子顿了顿,“另外,李总那边传来消息,和俄方的技术交流会安排在一月十日。你协调一下时间,我们需要你从‘欧洲视角’提供一些关于上面级导航系统发展趋势的分析,作为参考。”
“明白。我会准备。”
挂了电话,汉斯望向窗外。慕尼黑的夜空飘着细雪,街道上圣诞和新年的装饰灯还没撤去,闪烁着宁静的光。
他打开抽屉,拿出那份“未来小型低成本上面级推进系统预研”的公开招标摘要,仔细阅读起来。预算确实不高,但技术指标却透着一股熟悉的、属于这个时代的“既要又要”——既要高性能,又要低成本,还要高可靠性。
汉斯的嘴角,微微向上弯了弯。
这恰恰是远星,或者说,是远星背后那个东方研究院,最擅长的领域。
一月十日,下午两点。
北京研究院的视频会议室里,巨大的屏幕上分成了两个画面。左边是俄方位于莫斯科某研究所的会议室,坐了五六个人,大多头发花白,表情严肃。右边是研究院的会场,李振华没有亲自出席,主持人是北斗专项的一位副总师,刘伟民和几位相关领域的技术骨干列席。
会议的主题,正如之前约定的,是“上面级导航与控制系统接口标准”。
开场寒暄简短而克制。双方很快进入正题,俄方专家首先介绍他们现有联盟号火箭上面级使用的惯性导航系统与控制系统之间的数据交换协议。语速很快,技术细节密集,但逻辑清晰,展现着老牌航天强国深厚的积淀。
研究院的专家认真听着,偶尔提问,问题都集中在协议的应用边界、容错机制和未来扩展性上。
一个多小时过去,技术交流渐入佳境。按照预先的安排,在讨论到“未来高可靠性、低成本上面级对导航系统的新需求”时,研究院的一位年轻专家“无意间”提到了研究院正在探索的一种基于“多源信息融合”和“自适应滤波”的新型导航算法思路。
“这种思路的优势在于,可以降低对单一高精度惯性器件的绝对依赖,通过融合星敏感器、卫星导航信号甚至地形匹配等多源信息,在部分器件性能降级或成本受限时,仍能维持足够的导航精度。”年轻专家用流利的英语阐述着,屏幕上同步播放着简化的原理框图。
俄方会场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几位老专家交换了一下眼神。
“很有意思的思路。”一位戴着眼镜的俄方专家开口,语速慢了下来,“这意味着,你们在尝试用算法和系统设计的冗余,来弥补硬件成本的不足,或者……硬件禁运的风险?”
这个问题很直接,甚至有些敏感。
主持人看向刘伟民,刘伟民微微点了点头。
“我们可以从纯粹的工程优化角度来理解。”年轻专家不慌不忙,“在任何领域,寻求性能、可靠性和成本的最佳平衡点,都是工程师的永恒课题。当然,这种设计思想,确实也能带来额外的鲁棒性优势。”
他没有直接回答“禁运”,但意思已经到位了。
俄方专家们又低声交流了几句。片刻后,另一位专家问道:“你们提到的‘低成本推进剂’,具体指向是什么?是传统的四氧化二氮\/偏二甲肼,还是……别的方向?”
“我们在关注多种可能性。”这次是刘伟民亲自回答,语气沉稳,“包括对传统推进剂的精细化管理和使用效率提升,也包括对一些新配方、新组合的理论评估。毕竟,上面级的每一次成功点火,都意味着有效载荷能到达更理想的轨道。我们对此持开放态度,也愿意与拥有丰富实践经验的伙伴,交换看法。”
“交换看法”这个词用得很妙。不是合作,不是技术转移,只是同行之间的、纯技术的“看法交换”。
会议又持续了四十分钟,双方就几个具体的接口协议细节进行了深入的讨论,甚至约定了后续通过加密邮件交换一些非密的参考文件。
会议结束前,俄方那位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首席专家,忽然用俄语说了句什么。翻译随即转述:“他说,今天的交流很有启发性。希望下次有机会,能听听贵方在‘上面级长时间在轨待机与多次点火启动’方面的考虑。这是一个……很有挑战性的方向。”
屏幕暗了下去。
刘伟民坐在椅子上,沉思了一会儿,对身边的秘书说:“记录一下,俄方对‘长时间在轨待机与多次点火’表现出明确兴趣。这可能是个更重要的试探方向。另外,把今天会议的技术纪要整理出来,尤其是他们提到的几个接口协议的‘历史缺陷案例’,要重点分析。”
“明白。”
走出会议室,走廊里飘荡着食堂晚饭的香气。广播站正在播放一首舒缓的钢琴曲。
刘伟民路过小礼堂,里面灯火通明,传来调试音响的嘈杂声和一阵阵欢快的笑声。明天就是元旦联欢会了。
他停下脚步,朝里望了望。几个年轻人正在悬挂彩带,一个苏联专家踩着梯子,在挂一个大大的中国结。
寒风从走廊尽头敞开的门吹进来,带着北方冬天凛冽的味道。但礼堂里的光,食物的香气,还有那些笑声,像一层温暖的屏障,将严寒挡在了外面。
刘伟民推了推眼镜,继续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年关岁末,明处是欢笑与筹备,暗处是技术的较量和战略的试探。而这一切,都沿着既定的轨道,缓缓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