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瑚林深处,并非想象中的幽暗洞穴,而是一片被巨大、发出柔和蓝光的珊瑚丛照亮的奇异空间。穹顶之上,水流形成天然的屏障,将海水隔绝在外,让这片空间得以存有空气。然而,这梦幻般的景致,却被中央区域的景象破坏殆尽。
一座由苍白珊瑚礁石垒砌的简陋祭坛矗立在那里,祭坛表面刻满了扭曲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符文,那些符文的笔画深处,是早已干涸发黑的斑斑血迹。此刻,祭坛周围捆绑着十几名衣衫褴褛的渔民和城中的贫苦之人,他们眼神空洞,面容枯槁,仿佛早已被抽走了魂魄,只剩下两行无声的泪水顺着肮脏的脸颊滑落。几名身着潮汐神殿低级祭司袍的人,正面无表情地往他们身上泼洒着某种腥臭的暗红色液体,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前的“净化”。
林枫藏在一条巨大的发光珊瑚柱后,屏住呼吸,心中的怒火几乎要冲破胸膛。他猜到了神殿可能在进行不人道的勾当,却没想到是如此直接、如此赤裸裸的血祭!活生生的人,被当成了献给所谓“神明”的牲礼!
“看到了吗?”一个清冷中带着难以言喻的疲惫与痛苦的声音,在他身后悄然响起。“这就是海珠城繁华表象之下,流淌了数百年的肮脏血液。”
林枫猛地回头,看到沐清音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她依旧穿着那身象征纯洁与高贵的圣女袍服,但在周遭幽蓝的光线和中央祭坛血污的映衬下,那身华服显得格外刺眼。她的脸上没有了平日那种悲悯而疏离的圣洁,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哀伤,还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沐圣女?”林枫眼神锐利如刀,身体微微紧绷,开源之力在体内悄然流转。他无法确定此刻的沐清音是敌是友。
沐清音似乎看穿了他的戒备,她苦涩地摇了摇头,向前走了几步,与林枫并肩望向那血腥的祭坛,声音轻得仿佛会被水流声吹散:“不必紧张,若我想对你不利,在你闯入千漩水缚阵时,我就有足够的机会启动更厉害的杀阵,或者直接唤来护殿骑士。”
林枫心神微动,确实,以她对阵法的了解程度,若真想擒拿或击杀自己,绝不会如此“温和”。他稍稍放松了警惕,但目光依旧冰冷:“所以,圣女殿下是来向我这个外人,展示神殿的‘丰功伟绩’?还是来劝我,莫要多管闲事?”
“丰功伟绩?”沐清音重复着这个词,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是啊,在神殿的记录里,这些被选中者,是‘荣归神国’,是‘无上荣耀’。”她的目光扫过那些待宰的羔羊,眼中充满了不忍与愧疚,“可谁又问过,他们是否愿意要这荣耀?他们的家人,是否愿意承受这骨肉分离之痛?”
她转过头,清澈如水的眸子直视着林枫,那里面没有了圣女的伪装,只有一个年轻女子最真实的痛苦与挣扎:“我厌恶这一切。从我懂事起,第一次被大祭司带来这里,亲眼目睹所谓的‘祭神’仪式后,我就没有一夜能安睡。每一次祭祀前的夜晚,我都能听到那些被选中者在梦中的哭泣和哀求。”
林枫沉默地看着她,没有打断。他能感觉到,这个女子心中压抑了太多太久。
“海珠城的繁华,东域的安定,就像是用无数无辜者的鲜血浇灌出的、一朵巨大而妖艳的毒花。”沐清音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避水珠结界需要龙族的力量维持,而龙族索要的‘贡品’,就是这些拥有微薄修行潜质或是特殊生辰的活人!神殿……我们,不过是龙族圈养牲畜的牧羊犬,负责挑选最肥美的羔羊,按时献上。”
“既然如此厌恶,为何不反抗?你是圣女,在信徒中拥有无上威望。”林枫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他看得出沐清音的修为不弱,至少不在他之下,若她有心反抗,未必不能掀起波澜。
“反抗?”沐清音眼中闪过一丝极深的恐惧,那不是对个人生死的恐惧,而是对某种更可怕后果的畏惧。“你以为没有人反抗过吗?三百年前,一位惊才绝艳的圣女,她的修为甚至直逼当时的大祭司,她联合了城中大部分贵族和将领,试图推翻这血祭传统,带领海珠城真正独立。”
“然后呢?”
“然后?”沐清音的声音变得空洞,“没有然后了。龙族甚至没有亲自出手,只是派来了一位龙将。那位龙将只是在城市上空显现了真身,释放出滔天龙威,所有参与反抗的贵族和将领,他们……他们的家族,上下三代,无论妇孺老幼,在一夜之间,全部离奇暴毙,浑身精血被吸干,死状与祭坛上这些人……一般无二。”
林枫倒吸一口凉气,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这种株连式的、精准而残酷的抹杀,比正面击溃一支军队更令人胆寒。它摧毁的不是肉体,而是所有反抗者的意志。
“自那以后,”沐清音继续道,语气中充满了绝望,“再也没有人敢提起‘反抗’二字。所有的权势家族,都争先恐后地将自家子弟送入神殿,不是为了侍奉神明,而是为了成为‘自己人’,以确保自己的家族不会被选为‘祭品’。这海珠城,早已从根子上烂透了。”
她抬起手,指向祭坛边那些麻木的祭司:“你看他们,面无表情?他们不是天生冷酷,他们只是习惯了,或者说,他们必须用这种麻木来掩盖内心的恐惧。因为不听话的祭司,连同他们的家人,也会成为祭品的一部分。在这里,顺从,是唯一的生存法则。”
沐清音的目光再次回到林枫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意味:“现在,你明白了吗?不是我们不想反抗,而是我们不能。我的父亲,是城中最大的海商首领之一,我的母亲,出身于执政官家族,我还有两个年幼的弟弟……我若敢有丝毫异动,下一次被绑在祭坛上的,就会是他们!我……我承担不起这个代价。”
她的话语,像是一块块冰冷的巨石,砸在林枫的心上。他原本以为这会是一场正邪分明的斗争,却发现自已卷入的是一个被恐惧统治了数百年的泥潭。这里的每个人,从高高在上的圣女到最低贱的贫民,都可能是受害者,同时也可能是加害链条上沉默的一环。
个人的勇武,在这种系统性的、以至亲性命为要挟的恐怖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林枫沉默了。他理解了沐清音的处境,理解了她那份深沉的痛苦与无奈。但这理解,并未消解他心中的怒火与决心。
他看着祭坛上那些即将消逝的生命,看着沐清音眼中挣扎的泪光,又想起了葬龙据点那些为自由而战、慷慨赴死的同伴。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坚定:“我明白你的苦衷,沐姑娘。家族亲情,确实是难以割舍的牵绊。”
沐清音眼中闪过一丝希冀,以为林枫会被说服。
但林枫接下来的话,却让她的心沉入了谷底。
“但是,理解不等于认同,更不等于妥协。”林枫的目光越过她,再次投向那血腥的祭坛,眼神锐利如初升的朝阳,要驱散这沉积了数百年的黑暗,“因为恐惧,就对更深的罪恶视而不见,甚至成为帮凶?因为害怕失去,就任由更多的家庭破碎,更多的无辜者流血?这难道不是一种更大的残忍吗?”
“你看看他们!”林枫指向那些被捆绑的人,“他们也有父母,有子女,有珍视的人!他们的生命,和你的家人一样珍贵!用一部分人的血,去换取另一部分人的‘安全’,这种安全,不过是建立在流沙之上的虚假幻象!今日可以牺牲他们,明日,当龙族需要更多的‘贡品’时,谁又能保证,你的家人不会成为被舍弃的那一部分?”
沐清音娇躯剧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林枫的话,像一把锋利的锥子,刺破了她多年来用以自我安慰的借口。是啊,这种用他人鲜血换来的、战战兢兢的“安全”,真的能长久吗?龙族的贪婪,真的有底线吗?
“可是……力量……我们根本没有抗衡的力量……”她喃喃道,这是最现实的问题,也是所有反抗者最终无法逾越的鸿沟。
“力量,从来不是等待别人赐予的,也不是靠妥协和屈辱能换来的!”林枫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念,“它是靠抗争,靠不屈的意志,一点一点挣来的!的确,我们现在的力量很微弱,或许无法正面击败龙族。但如果我们连反抗的勇气都失去了,那才真正是万劫不复!”
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沐清音:“沐姑娘,你是海珠城的圣女,是无数信徒心中的光。这光,不应该只照见神殿的辉煌,更应该照亮人们心中的黑暗与恐惧!你的抉择,不仅仅关乎你个人的安危,更关乎这座城未来数百年的命运!”
“是继续做沉默的帮凶,眼睁睁看着这血祭轮回永无止境?还是站出来,哪怕只是发出一点不同的声音,点燃第一颗反抗的火种?”
林枫的声音在珊瑚形成的密闭空间里回荡,每一个字都重重敲在沐清音的心上。她看着眼前这个少年,他的修为或许不是绝顶,但他眼中那种一往无前的光芒,那种对不公的愤怒和对希望的坚信,是她在这座沉闷腐朽的城池里,从未见过的。
祭坛那边,仪式似乎快要开始了,一名主祭模样的老者已经拿出了一柄镶嵌着幽蓝宝石的骨质匕首。
时间,不多了。
沐清音闭上双眼,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着,内心在进行着天人交战。一边是家族至亲的安危,是数百年来积压的恐惧;另一边,是良知的煎熬,是眼前这个少年带来的、一丝微弱却无比灼热的希望之火。
许久,她缓缓睁开眼,眼中虽然还有泪光,但那份迷茫与挣扎,已被一种决绝所取代。她看着林枫,轻轻点了点头,声音虽轻,却异常清晰:
“你说得对……用罪恶换来的安宁,终将是镜花水月。”
“我……帮你。”
这一刻,海珠城圣女的命运之轮,开始了悄无声息却又影响深远的偏转。而林枫知道,真正的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