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那片中心区域的池塘,林枫并未急于走出这片遗迹。他放慢脚步,如同一个虔诚的朝圣者,在这片被时光遗忘的佛国废墟中缓缓穿行。那柔和的光芒洒在他身上,仿佛也带着某种宁静的禅意。
他的目光,更多地投向了那些散落在断壁残垣间、半掩在沙土与苔藓之下的石刻。这些石头,是这片遗迹无声的语言,是古老智慧凝固的载体。
在一块斜倚着残破佛塔的巨大断碑上,他看到了几个虽经风沙侵蚀、却依旧能辨认出轮廓的古老文字。那文字的结构与他所知迥异,弯绕圆融,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祥和气息。他并不认识,但当他凝神静气,将手轻轻覆在冰冷的石刻上时,识海中那株“不动心莲”再次微微摇曳,散发出清凉的意蕴。
并非直接的翻译,而是一种意念的传递,一种意境的共鸣。
四个字,缓缓在他心间浮现:
“慈悲喜舍”。
慈悲,他懂。对海珠城民众的援手,对铁教头牺牲的悲恸,乃至对那沙匪头领将死之时的赠水,其中未尝没有一丝慈悲。但此刻,结合这片遗迹的宁静氛围,他对这四个字有了更深的理解。慈悲,并非居高临下的施舍与怜悯,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源自万物一体感悟的同理与共情。感受到他人的痛苦,并愿意去理解、去分担、去尽力化解。而“喜舍”,更是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给予。“喜”是见到他人离苦得乐时发自内心的随喜,“舍”不仅是舍去财物外力,更是舍去内心的悭贪、执着、乃至对“我在行善”的念头本身。
这是一种何等宽广和无私的心境。林枫默然,反思自己过往,所谓的“守护”,其中是否也夹杂了“这是我该做的”、“这是我能力的体现”之类的细微执着?真正的慈悲喜舍,应是如同这遗迹中的光芒,只是自然流淌,普照万物,而不居功,不分别。
他继续前行,在一处倒塌的殿门石楣上,看到了另外两个稍大的字。手抚上去,意念传来:
“放下”。
放下?林枫微微一怔。放下仇恨吗?放下对龙族的抗争吗?这与他肩负的使命似乎背道而驰。他蹙眉沉思,目光扫过周围的废墟。这片佛国曾经何等辉煌,如今也化为断壁残垣。它所倡导的“放下”,究竟是何意?
是放下对结果的执着,而非放下责任本身。
就如同他此刻观摩石刻,若一心执着于非要从中悟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功法,反而可能一无所获。唯有放下这份急功近利之心,只是静静感受,智慧反而可能不期而至。对龙族,要放下的或许不是抗争的意志,而是对抗争过程中可能出现的牺牲、挫折、乃至最终结果是否如己所愿的强烈执着。因上努力,果上随缘。尽力守护,但不过分纠结于守护的形态和必然的成功。
想通了此节,他心中一阵轻松。仿佛有一道无形的枷锁,随着对“放下”二字的理解,悄然松动。守护的担子依旧在,但心态却更为从容、坚定。
在另一块半埋在沙土中、只露出一角的圆形石盘上,他看到了与“放下”意境相连的二字:
“自在”。
心无挂碍,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是为自在。这并非物理上的自由,而是心境上的超脱与安然。无论是在繁华的海珠城,还是在酷烈的沙漠,抑或是在这寂静的废墟,若能持守本心,不为外境所转,便是自在。
“放下自在”。林枫在心中将这四个字连起来,反复品味。先有“放下”的勇气与智慧,才能得“自在”的安然与洒脱。这或许才是面对这片天地、面对自身使命时,应有的心境。
他回想起海珠城。当初若执着于必须由自己亲手建立一个完美新秩序才算是成功守护,或许便会陷入新的烦恼。他选择了相信沐清音和海珠城民众自己的力量,放下“必须由我主导”的执着,反而促成了他们真正的“自在”开端。守护,不是大包大揽的占有和控制,而是创造一种环境,让被守护的对象能够凭借自身的力量,走向他们自己的“自在”。
就像春风化雨,滋润万物生长,但从不干涉花朵该如何绽放。
他对“守护”的理解,在这一刻,完成了一次至关重要的深化和升华。之前的守护,带着强烈的责任感和些许的“我执”;而此刻,他领悟到的守护,更接近一种“道”的层面——是无私的奉献,是力量的正确运用,更是对他人自主成长权利的尊重与成全。这是一种更加博大、更加持久的力量。
他在一片相对平整的石壁前停下,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细小经文,大多已模糊不清。他不再试图去“解读”每一个字,而是放松心神,让自己的意念如同水银泻地般,缓缓流过这些古老的刻痕。
渐渐地,他仿佛不再是用眼睛看,而是用“心”在听。
听那刻刀划过石头的坚韧,听那岁月风化文字的叹息,听那无数曾在此驻足、默诵、祈求的灵魂留下的回响……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并非具体的语言,而是一种浩大、深沉、充满慈悲与智慧的“禅音”。
这禅音无声,却震耳欲聋。
它洗涤着林枫因连番征战、背负重任而略显疲惫和焦灼的心灵,拂去尘埃,显露出那颗原本清澈、坚定、充满力量的“不动心”。
当他最终转身,向着来时的裂缝走去时,他的步伐更加沉稳,眼神更加澄澈。虽然他的修为境界并未有瞬间的突破,但他整个人的“气象”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少了几分锋芒,多了几分圆融;少了几分急切,多了几分从容。
外在的沙暴即将来临,但他内心的“佛国”,已然建立。
带着这份由“石刻禅音”淬炼过的全新心境,他稳步走出了这片沙下的净土,准备迎接那场注定惨烈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