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只剩下了黑与白,以及流淌于其间的、非人间所能有的色彩。
踏入北境地界的一刻,仿佛穿过了一层无形的水膜,世界的规则被悄然改写。身后南山脉那过度繁盛、几乎令人窒息的浓绿与生机被瞬间剥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近乎虚无的空旷与寂静。
这里没有太阳。
苍穹是一块无边无沿的墨黑天鹅绒,深邃得能将人的目光与魂魄都吸摄进去。然而,这片永恒的黑夜并非死寂。一道道、一帘帘如梦似幻的光带,正从九天之上垂落,无声地摇曳、流淌、变幻。
是为极光。
它们时而是朦胧的、宛若轻纱的翠绿,时而又化作妖艳的、跳动不已的绯红,忽而铺陈开一片浩瀚的、冰冷的湛蓝,旋即又在边缘迸发出几缕尊贵的、流转的金紫。这些光芒没有源头,亦不知归处,只是在这亘古的长夜里,上演着一场盛大而寂寥的独舞。光线扭曲了空间,远处的冰山在极光映照下,轮廓时而清晰如咫尺,时而模糊似天涯,仿佛整个天地都是一场不真实的幻梦。
“他娘的……这地方,比沙漠还邪门……”石猛紧了紧身上厚重的兽皮袄,声音在绝对的寂静中被放大,却又迅速被一种更庞大的“静”所吞噬。他习惯了脚踏实地,习惯了用拳头砸碎看得见的敌人,可面对这笼罩一切的、变幻莫测的天幕,他生平第一次生出了一种无处着力的虚弱感。那极光美则美矣,却美得诡异,美得令人心慌。
就连一向沉默如岩石的荆,此刻也微微蹙起了眉头,他的手不自觉地按在了那柄断刀的刀柄上,低声道:“此地元气……紊乱不堪。五感在此,不可尽信。”
林枫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立着,仰望着那变幻莫测的天穹。他的感受比石猛和荆更为深刻。自踏入此地,他怀中的潮汐石变得异常安静,与大海的那种磅礴联系仿佛被隔绝了;心神中的不动心莲微微摇曳,散发出清辉,帮助他稳固着心神;而长生藤种则传递出一种介于沉睡与警惕之间的微妙波动。
更让他在意的是,在那极光流转的间隙,在风声呜咽的底层,他总能隐约听到一些破碎的呢喃。那并非某种具体的语言,更像是无数意念、情绪、记忆碎片混合而成的杂音,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存在,在这永夜之中窃窃私语,诉说着古老的悲伤、不甘的愤怒、或是彻底的迷茫。
他尝试去捕捉、去分辨,那些声音却如指尖流沙,倏忽即逝。你凝神去听时,万籁俱寂;你稍一放松,它们又无孔不入地钻进你的脑海。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一段源自西域佛国遗迹石刻的经文,自然而然地浮现在林枫的心头。当初在荒石堡的心镜窟,他直面心魔,破除了对“力量相”的执着;而此刻,在这北境的极光幻梦之下,他面临的是一种更为根本的考验——对“真实”的执着。
眼睛看到的极光,是真实的吗?耳朵听到的呢喃,是存在的吗?脚下的冰雪,远方的山峦,乃至自身的存在,在这扭曲的光线与紊乱的元气中,是否依然如其所是?
若执着于眼睛所见为真,则容易被这幻光所迷,失却方向;若执着于耳中所闻为实,则可能被那纷杂的意念侵扰,心神失守。
他回想起东海之“势”,那是一种可以感受、可以借用的宏大力量;西域之“心”,是内在不动如山的定境;南山之“生死”,是万物循环的自然法则。而北境,似乎要让他领悟的,是超越表象、直指本质的“空性”。
并非是说眼前一切都是虚假,而是说,一切现象(色)的本质是空寂的、缘起性空的,不能将其执为实有。放下了对“绝对真实”的坚固执着,心才能如明镜一般,如实映照万物,而不被万物所染。
想到这里,林枫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不再试图用眼睛去“看穿”这极光,不再用耳朵去“捕捉”那些呢喃。他将心神沉静下来,与怀中的三把钥匙,与自身历经磨砺的道心融为一体。
不动心莲的清辉在识海中缓缓扩散,如月光洒满湖面,映照出外界的景象——那变幻的极光,在其“照耀”下,显现出它们更本质的形态:那是庞大到无法想象的天地元磁之力,与某种逸散的古神念交织碰撞产生的能量辉光。而那些虚空中的呢喃,也显现出它们的源头:是这片古老土地上,沉积了万年的、未能安息的战争意念与历史回响。
当他不再抗拒,不再执着,只是以一颗清净心去观照时,这迷离幻境反而变得“真实”起来——他看到了幻象背后的能量流动,听到了杂音之中蕴含的岁月悲歌。
“走吧。”林枫重新睁开眼,目光已是一片清明,之前的些许迷惘尽数消散,“这北境的一切,无论是光是影,是真是幻,都不过是我们要走过的路。守住本心,方能窥见真相。”
石猛和荆看着林枫瞬间恢复的沉静与坚定,心中一定。他们或许无法完全理解林枫所悟的道,但他们信任这位领头人的判断与心境。
三人不再停留,迈开步伐,踏着万年不化的坚冰,向着极光最盛、寒意最深、历史回响最为密集的北方,一步步走去。身影融入这光怪陆离的永夜,仿佛三粒微尘,投入了一场宏大无比的梦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