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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殡那日,天色阴得像是要塌下来。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京城上空,却不落一滴雨。空气沉闷潮湿,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子霉味儿。张府门前挂着惨白的灯笼,被风吹得晃晃悠悠,在青天白日里投下鬼影似的摇曳光斑。纸钱被刻意撒得很厚,白花花铺了一地,人踩上去软绵绵的,没有半点声响,倒像踩在初雪上——如果雪能发出那种细微的、令人牙酸的簌簌声的话。

送葬的队伍不长。几个远房亲戚,几个不得不露面的同僚下属,脸上都戴着精心量产的悲戚面具,眼神却飘忽着,互相用眼角余光打量。张承业穿着粗麻孝服,走在灵柩前头,腰杆挺得笔直,可仔细看就能发现,他脖颈僵硬,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不是悲伤,是恐惧。

棺木是上好的楠木,刷着厚重的黑漆,八个杠夫抬着,走得稳稳当当。可那黑色太沉了,沉得像是要把整条街都吸进去。

街两旁围了不少百姓,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张侍郎是畏罪自尽的!”

“可不是,贪了那么多漕银,还纵子行凶,能不自尽吗?”

“王家呢?不是说张家是王家的狗吗?主子也不管管?”

“管?巴不得撇清呢!没见今天王家一个人都没来吗?”

这些话像秋天的蚊子,嗡嗡地钻进张承业的耳朵里。他脸色白得吓人,嘴唇死死抿着,指甲掐进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印。他不敢回头,不敢看那口黑沉沉的棺材,更不敢想父亲昨夜在书房梁上晃荡的模样——那双凸出的、布满血丝的眼睛,那条吐出来的、紫黑色的舌头……

队伍经过西市口时,几个顽童正在放纸鸢。一只硕大的沙燕歪歪斜斜地飞起来,线却缠在了路边的槐树枝上,怎么拽也拽不动,就那么滑稽地吊在半空,扑棱着翅膀。

张承业盯着那只纸鸢,忽然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一顶青呢小轿悄无声息地从对面巷口转出,与送葬队伍擦肩而过。轿帘垂着,纹丝不动。

张承业却像被毒蛇咬了一口,浑身猛地一颤!他认得那轿子!那是王家一位不太起眼、却掌着实权的旁系老爷的轿子!轿子没有停留,甚至没有减速,就那么平平常常地过去了,仿佛眼前这支送葬队伍,不过是街边一块碍眼的石头。

可张承业分明感觉到,轿帘后有一道冰冷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在他背上轻轻刺了一下。

只一下,就让他从头凉到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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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上,气氛微妙得像一锅将沸未沸的油。

龙椅上的永昌帝面色蜡黄,眼袋浮肿,斜倚在靠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扶手。他已经咳了小半个时辰,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殿内所有人的神经。太监捧着金盂跪在一旁,盂底铺着厚厚的丝绢。

“……经三司会审,已查实户部侍郎张启明,贪墨漕银,纵子行凶,罪证确凿。”刑部尚书捧着奏章,声音洪亮,回荡在空旷的金銮殿里,“其子张承业,勾结漕司吏员,私放文书,欺压商民,罪行累累。张启明自知罪孽深重,无颜面君,已于府中畏罪自尽。”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皇帝粗重的呼吸声。

半晌,永昌帝才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扫过殿下黑压压的人头:“那……赃银呢?可曾追回?”

“回陛下,”户部尚书出列,额角渗着细汗,“正在全力追缴。然张启明狡诈,部分赃银恐已转移隐匿,追查需时。其家产已悉数抄没,充入国库。”

“充入国库……”皇帝喃喃重复了一句,忽然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太监慌忙递上金盂,丝绢上很快洇开一团暗红色的污渍。

殿内更静了,静得能听见殿外风吹过旗杆的呜呜声。

琅琊王氏一系的官员,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此事与己无关。几个清流官员眉头紧锁,欲言又止。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而清越的声音响起:“陛下。”

众人望去,只见首辅沈砚舟缓步出列。他今日穿着一身半旧的天青色直裰,外罩一件墨色鹤氅,银发一丝不苟地束在玉冠中,面容清癯,神色悲悯,宛如画中走出的道德古贤。

他先是对着龙椅深深一揖,然后直起身,目光扫过殿内同僚,最后落回皇帝身上:“张启明辜负圣恩,贪墨渎职,实乃国之蠹虫,死不足惜。然此案牵连甚广,漕运关乎国本,军需更系边关安危。臣以为,张启明虽死,余孽未清,漕司、户部乃至兵部相关环节,都应彻查到底,以正朝纲,以安民心。”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正气凛然。

皇帝喘匀了气,看着他:“沈爱卿以为,该如何彻查?”

沈砚舟拱手:“臣举荐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周明德,为人刚正,可主理此案后续清查。同时,兵部、户部亦当自查自纠,凡有牵扯,无论官职高低,一律严惩不贷。”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沉痛:“陛下,近年来边关多事,将士用命,若连御寒冬衣这等最基本的军需都被人上下其手,克扣贪墨,岂不令忠勇之士寒心?此风绝不可长!必须揪出幕后黑手,以儆效尤!”

“幕后黑手”四个字,他说得斩钉截铁。

殿内不少官员脸色都变了变。王家一系的几个重臣,眼角余光飞快地交流了一下。

皇帝沉默良久,终于挥了挥手,声音疲惫不堪:“就依沈爱卿所言。周明德主理,各部协查。务必……查个清楚。”

“臣,遵旨。”沈砚舟躬身领命,退回班列。自始至终,他脸上那悲天悯人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刚才那番话,真的只是为了社稷苍生。

退朝的钟声敲响,官员们鱼贯而出。

殿外,秋日的阳光终于勉强穿透云层,洒在汉白玉台阶上,却没什么温度。沈砚舟走在最前头,步履从容。几名清流官员跟在他身后,低声议论着。

“沈阁老真是高风亮节!”

“是啊,此案若非沈阁老力主深挖,怕又要被某些人糊弄过去。”

“只是……兵部那边,恐怕……”

沈砚舟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说话那人一眼,目光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国法面前,没有‘恐怕’。该查的,都要查。”

那人连忙躬身:“阁老教训得是。”

沈砚舟不再多说,转身继续向前走去。鹤氅在微风中轻轻摆动,背影挺拔如松。

没有人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几不可查地捻了捻袖口上一处极细微的、类似墨渍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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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皇子府,后院小阁。

这里原本是堆放杂物的僻静处,如今被萧凛辟出来,做了林昭处理机密事务的书房。窗外是一片小小的竹林,秋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正好掩盖谈话声。

林昭坐在窗下,面前摊开的不是账册,而是一幅她亲手绘制的、错综复杂的关系图。张启明、张承业、赵德明、漕运司、户部、王家……一个个名字用墨线连接,旁边标注着时间、事件和疑点。而在图的一角,单独圈出了“边军冬衣采买”和“玄字叁号商行”,用朱笔画了一个醒目的问号。

萧凛推门进来,带来一股室外的凉气。他换了身家常的玄色锦袍,袖口紧束,更显利落。左臂的伤口已无大碍,只是动作间仍能看出一丝不自然的紧绷。

“朝上的消息,听说了?”他在林昭对面坐下,自己倒了杯冷茶。

林昭点点头,笔尖在“沈砚舟”三个字上轻轻点了点:“金蝉脱壳,断尾求生。王家弃了张启明这枚棋子,沈砚舟则趁机把自己塑造成力主彻查、正气凛然的清流领袖。一招以退为进,高明。”

“不只如此,”萧凛冷笑,“他举荐周明德,周明德虽是清流,但性子耿直,不懂变通,查案只会按图索骥。而‘图’是什么?是张启明已经画好的‘罪责范围’。王家早已把该清理的清理干净,该打点的打点妥当。周明德再怎么查,最后揪出来的,也不过是些小鱼小虾,真正的‘玄字叁号’,怕是连边都摸不到。”

“更重要的是,”林昭接过话头,笔尖移到关系图中央那个朱笔问号上,“他把‘边军冬衣’这个最要命的问题,公然摆到了台面上。表面是忧国忧民,实则……是警告,也是试探。”

萧凛眼神一凛:“警告谁?试探谁?”

“警告所有可能知情、或想借题发挥的人——此事水深,别乱伸手。”林昭声音平静,却透着冷意,“试探……则是看朝中各方,尤其是陛下,对此事的容忍底线在哪里,反应如何。同时,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甚至成了为民请命的标杆。将来即便此事爆出更大的问题,他也可以说‘老夫早已提请彻查,是下面的人办事不力’。”

萧凛沉默片刻,忽然道:“我们手里的账册副本,关于冬衣采买的部分,记录含糊,关键证据缺失。张启明死前,要么自己销毁了最要命的部分,要么……那部分根本就没记在他这里。”

“或者,”林昭抬起眼,“那部分记录,在更安全的地方。在真正掌控这条线的人手里。张启明,或许也只是个经手办事的。”

这个推测让阁内的空气都沉重了几分。

如果连户部侍郎都只是“经手办事”的,那背后的人,该是何等身份?

窗外竹林沙沙声忽然急了,一阵风穿堂而过,吹得桌上灯苗猛烈摇晃,在林昭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所以,我们接下来,”萧凛缓缓开口,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冰凉的边缘,“不能跟着周明德的步子走。得另辟蹊径。”

林昭点头,从桌边另一摞文书中抽出一份薄薄的卷宗,推到萧凛面前:“这是我让‘灰雀’他们,根据账册里‘玄字叁号’的零星线索,暗查的结果。这家商行明面上的东家是个山西商人,但与兵部武库司往来密切。近三年边军冬衣的采买,有超过四成是经这家商行之手。而武库司负责此项采买核准的主事,名叫**赵谦**。”

“赵谦?”萧凛眉峰微挑,“与赵德明、码头那个赵三……”

“同出河间赵氏,虽已出了五服,但终究是同宗。”林昭指尖在“赵谦”的名字上画了个圈,“更巧的是,这位赵主事,与沈砚舟的一位得意门生——现任吏部考功司郎中的李文翰,是连襟。”

阁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灯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关系网,正在以一种令人不安的方式,慢慢收紧。

“赵谦此人如何?”萧凛问。

“谨慎,圆滑,在兵部口碑不错。家资颇丰,但在京城不算扎眼。有一妻一妾,三子一女。长子今年刚中了举人,正在准备明年春闱。”林昭语速平稳,像在陈述一份实验报告,“但‘灰雀’发现,他最近三个月,暗中通过钱庄,往江南转移了不下五万两银子。其妾室的兄弟,上月突然在老家买下了上千亩水田。”

萧凛眼中寒光一闪:“这是……准备后路?”

“恐怕是听到了风声,或者得到了某种暗示。”林昭道,“张启明一死,与‘玄字叁号’和冬衣采买有关联的人,都在怕。”

“怕下一个轮到自己。”萧凛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摇曳的竹影,“那就让他更怕一点。”

林昭也站起身,走到他身侧:“殿下是想……”

“他不是在转移家产吗?不是儿子要考进士吗?”萧凛回过头,侧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那就让他知道,有些路,一旦走上去了,就不是想停就能停,想跑就能跑的。他吞下去的东西,得原原本本吐出来。他做过的事,也会一件一件,找上门来。”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寒意。

林昭看着他,忽然问:“殿下不怕打草惊蛇?若赵谦真是关键一环,他背后的人,可能会……”

“就是要惊蛇。”萧凛打断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蛇惊了,才会动。动了,才会露出破绽。我们手里有账册的‘尾巴’,有‘玄字叁号’的线索,现在又多了一个赵谦。这些散落的珠子,需要一根线穿起来。惊动赵谦,逼他有所动作,这根线……或许就自己浮出来了。”

他顿了顿,看向林昭:“况且,先生不也觉得,沈砚舟那边,太安静了些吗?他越是把自己撇得干净,我越是想看看,当火烧到他门下走狗的尾巴时,他还能不能继续做那纤尘不染的‘天下师’。”

林昭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这步棋很险,但或许是打破目前僵局的唯一办法。沈砚舟和王家联手布下的这个“金蝉脱壳”的局,表面完美,内里必然有他们急于掩盖、更害怕暴露的东西。赵谦,可能就是其中一个缺口。

“需要我做些什么?”她问。

萧凛走回桌边,手指在“赵谦”的名字上重重一点:“查清他转移银两的所有渠道,摸清他妻妾子女的日常行踪规律。还有……他那个在备考的长子,读书的书院,交往的同窗,都要留意。人要慌起来,破绽往往不在自己身上,而在最在意的人那里。”

“明白了。”林昭记下要点,随即又道,“还有一事。那个标记……我反复比对过,除了张启明密信和‘赵德明’文书,在‘玄字叁号’近两年的几份货运底单的角落,也发现了极其相似的印迹。虽然做了伪装,像是搬运时不小心蹭上的污渍,但基本结构一致。”

她取出一张新的拓样,放在桌上。灯光下,那看似随意的污渍里,隐约能分辨出五条短线的排列。

萧凛盯着那标记,看了很久。

“这标记,像一把钥匙。”他忽然说,“只是不知道,它要开的,是哪扇门。”

阁外,风似乎停了。竹林静悄悄的。

一片枯黄的竹叶,被最后一丝余风卷起,飘摇着,粘在了窗纸上。

像一枚无声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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