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打皇帝来过,侯府里看卫青的眼神就有点不一样了。
以前是“那个能干的骑奴”,现在是“卫副统领”。客气里带着掂量。
陈默蹲在自己院里捣鼓胶水,耳朵却支棱着听外头动静。两个小管事抱着账册路过,声音飘进来。
“……听说那匹乌云驹,张老二他们折腾三天没辙,卫副统领上去摸摸弄弄,小半个时辰就服帖了。”
“啧,是能耐。可你说……一个骑奴出身,这才几天?”
“嘘……小声点!人家现在可是副统领……”
声音远了。
陈默手里的木片“啪”一声断成两截,黏稠的胶水滴落在地上。
2
下午去找卫青。他在校场边上查哨。
几个年轻护卫正围着他,七嘴八舌。
“头儿!再教教那旗语呗,上回没看明白!”
“还有那潜伏的步子,咋就能一点声没有?”
“头儿你驯马那手绝活啥时候露两手?”
卫青没答应也没拒绝,就指着哨位:“轮值的站好。旗语明日操练再说。”声音不高,没波动。
等人散了,陈默凑过去,用胳膊肘碰碰他:“行啊卫小哥,众星捧月。”
卫青把佩剑往腰侧按了按,目光扫过校场里操练的队伍,汗味混着尘土味。
“都是弟兄们给面子。”
“面子?”陈默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我刚可听见,有人嫌你步子迈得太快,扯着蛋。”
卫青嘴角极轻微地动了一下,算是个反应。他从怀里掏出块粗麻布,慢悠悠地开始擦剑鞘。一下,一下,力道均匀。
“舌头长在别人身上。”
3
第二天马厩出点小事。
新来的小马夫毛手毛脚,打水差点撞到卫青身上,水桶咣当砸地上,脏水泼了卫青半身。
小马夫脸煞白,话都说不利索:“卫、卫头儿……我我不是……”
旁边几个老马夫停下手里的活,斜眼瞧着。
卫青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子。没发火。弯腰把歪倒的水桶扶正。
“没事。下次看路。”声音听不出起伏。
捡起滚到一边的水瓢,递回去。“去吧。马等着喝水。”
小马夫接过瓢,手还抖,逃也似的跑了。
老马夫里有个黑脸的,凑过来嘿嘿一笑:“卫头儿好脾气。要搁以前王头儿在,早一脚踹过去了。”
卫青没接话,低头拧了拧湿透的衣角。混着泥的水滴答落进干土里,洇开几团深色。
“王头儿是王头儿。”就这一句。
黑脸马夫讨个没趣,讪讪地走开了。
陈默在料槽边假装看草料,全程目睹。他看着卫青拧衣服时手背上微微绷起的青筋,心里咯噔一下。那可不是全然无动于衷的样子。
4
晚上溜达到卫青住处。他如今有个单独小屋了,紧挨着侍卫营房。
屋里就一榻,一案,一柜。整洁得像没人住。
卫青在油灯底下擦弓。牛角弓,磨得发亮。软布划过弓弦,带出细微的嗡嗡声。
陈默一屁股坐榻上,嘎吱响。
“我说,整天这么绷着,累不累?”
卫青擦弓的手没停。眼皮都没抬。
“先生说什么,青不明白。”
“还装?”陈默指他,“马厩那老小子,分明是拱火!校场那帮小子,把你架火上烤!你就没点血气?”
弓弦又嗡一声,比刚才响。
卫青把弓放下。拿起案上一卷磨破边的《孙子》,竹简颜色都深了。
“以前在郑家……喂马。”他突然说起不相干的。
“有匹黄骠马,性子最好。我喂它,它蹭我手。”
“后来郑家郎君看中了。牵走。”
“我去讨。挨了十鞭子。”
油灯噼啪蹦个火花,在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一闪而灭。
“马没了。伤好了。”卫青手指抹过竹简边缘,被毛刺扎了一下。“就明白个道理。”
他抬头看陈默,灯影将他的脸庞分割得半明半暗。
“露在外头的,再好,也守不住。”
5
陈默张张嘴,喉咙里像被什么堵住了。他想起自己拍桌子砸电脑的过往,那些瞬间爆发的脾气,最终又换来了什么。
外面忽然吵嚷起来。脚步声杂乱。哐哐砸门声。
“卫副统领!卫副统领!不好了!西院走水了!”
卫青猛地站起。动作快得带风,油灯火苗呼啦乱晃。
“哪处?烧多大?有人困里面没?”一边问一边抄起佩剑挂上,顺手把墙上挂的皮质水囊扯下来。
“就、就杂物房!火头不大!没人!”
卫青已经冲到门口,又刹住脚。回头对陈默,语气依旧平稳:“先生稍坐,我去看看。”
他转身没入夜色。脚步声稳而急,很快远去。
陈默走到门口。西边天空泛着不祥的暗红色,人声鼎沸。
他看见卫青的背影在院门口一闪,指挥声清晰传来,条理分明。
“一组提水!二组疏散旁边屋的人!三组跟我来!别乱!按演练的来!”
6
火很快扑灭了。确实不大,就烧了半间杂物房。
卫青回来时,头发衣服湿漉漉,沾着灰烬。脸上蹭了道黑。
“意外。已经处置了。”他对陈默说。语气听不出刚经历了一场忙乱。
他脱下湿外袍搭椅子上。里面中衣也汗湿了,紧贴在背上,勾勒出紧绷的肩胛骨线条。
走到水盆前弯腰洗脸。水声哗啦。
陈默看见他后颈靠近衣领的地方,露出一小片凹凸不平的旧疤。在跳动的灯火下,像盘踞的阴影。
卫青直起身,用布巾擦脸。水流顺着下颌线滴落,那块疤痕也被重新盖住。
“先生,夜深了。”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陈默走到门口,回头。
卫青站在屋子当中。油灯把他影子拉得细长,投在墙壁上,随着火苗微微晃动,像一把收束在窄鞘中的刀。
夜风吹过空荡的庭院,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不知要飘到哪里去。
(第一百一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