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的烟火烧了三天,黑烟柱直插云霄,百里之外都看得真切。风往北刮,裹着焦糊味和骨灰,掠过草原,穿过沙漠,飘到每个匈奴部落的帐篷前,像一道无声的宣告。
第四天清晨,卫青下令灭火。他踢了踢脚边那只烧得变了形的铜壶,沉声道:“省着点水。”声音里带着沙哑,“还得留着力气回家。”
虎头带着人在灰堆里扒拉,专挑那些没烧透的皮子、铜器往怀里塞。老猫蹲在残存的祭坛台阶上磨刀,刀刃划过青石,发出“沙沙”声,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调子忽高忽低,混着远处的风声,倒有几分自在。活下来的汉军三三两两地瘫在废墟里,脸上黑一道白一道,沾满了烟灰和血污,可眼睛亮得吓人,像藏着簇小火苗。
陈默正清理地宫入口。那块青石板炸得裂开,露出底下扭曲的青铜通道,他试探着往下探身,能下去半截身子。
“别瞅了。”卫青走过来,递给他半块馕,“填饱肚子要紧。”
那馕硬得像块石头,嚼起来硌牙。陈默慢慢嚼着,看士兵们把缴获的匈奴战旗撕成布条,有的裹伤口,有的擦刀,还有人直接系在腰上当裤腰带。
“这些旗子……”他指了指堆成小山的各色旗帜,上面的狼头、鹰纹被烟火熏得发黑。
“带回去。”卫青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黑的牙,“让长安那帮老东西开开眼,看看咱们踏平龙城的证据!”
正午时分,队伍开拔。伤员躺在简易担架上,哼哼唧唧;战利品用捡来的勒勒车拉着,吱呀作响。能走路的士兵都挺直了腰板,哪怕瘸着腿,也要把汉军的旗号举得高高的,像举着块千斤重的荣耀。
走出十里地,回头还能看见龙城废墟冒着青烟,像座巨大的坟茔,静卧在草原上。
“值了。”躺在担架上的韩安喃喃道。老将军高烧刚退,脸色蜡黄,元气大伤,“老子砍了一辈子匈奴人,头回端了他们老窝,死也闭眼了。”
虎头凑到陈默身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先生,单于死了,匈奴该散架了吧?以后是不是就不用打仗了?”
陈默望向前方茫茫草原,风卷着草屑打旋,像无数看不清的影子在动。“难说。”他轻声道,“狼群没了头狼,剩下的会更疯。”
第七天,他们遇到第一支匈奴部落。百来顶帐篷散落在河谷边,牧民们远远看见汉军旗号,吓得扔下羊群就跑,连孩子的哭喊声都顾不上。
“追不追?”前锋策马过来请示,手里的长矛还在滴血。
卫青摆手:“让他们跑。跑得越远,传话越快——就说龙城已破,单于授首,想活命的,乖乖听话。”
果然,接下来的行程顺利得诡异。经过的部落望风而逃,留下满圈牲畜。汉军干脆赶着牛羊行军,晚上宿营就地点起篝火,烤肉的香味飘出十几里,引得飞鸟盘旋。
“这仗打的。”老猫啃着油乎乎的羊腿嘟囔,“跟秋游似的,除了走路,就是吃睡。”
陈默却夜夜睡不踏实。怀里的打火机又开始发烫,金属壳上新浮现的纹路弯弯绕绕,像幅模糊的地图,又像某种看不懂的符文,摸起来隐隐有震动。
第十天,变故来了。
黎明时分,哨兵突然嘶吼起来:“警戒!有情况!”
陈默抄起刀冲出去,却愣住——营地外围被围了个圈,却不见一个带刀的匈奴骑兵,全是各部落的老人、妇女和孩子。他们跪在百步外,双手举过头顶,捧着奶食、皮毛,甚至有个妇人怀里抱着襁褓中的婴儿,高高托着,像在献祭。
“搞什么名堂?”卫青眯起眼远眺,手按在刀柄上。
通译跑过去问话,回来时脸色古怪:“将军,他们说……来投降。”
虎头乐了:“仗都打完了才来投降?早干嘛去了?”
陈默往前走了几步,仔细打量那些牧民。他们眼神里满是惶恐,却又藏着种奇怪的期盼,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最前面的老妇人突然用生硬的汉语喊:“天可汗!收留我们!”
紧接着,更多声音跟着喊起来,此起彼伏:“天可汗!收留我们!”
卫青愣住了,扭头问陈默:“他们叫谁?”
陈默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明白过来。龙城被焚,单于战死,匈奴人心里的神塌了。这些底层牧民,是来投奔新的“天可汗”啊。
“不能收。”担架上的韩安挣扎着要起身,声音嘶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留着是祸患!”
“收。”卫青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让他们跟在队尾,给口吃的,别饿死人。”
队伍一下子变得臃肿起来。起初只有几百人,走了两天,后面跟的牧民就变成了几千。等远远望见长城的轮廓时,跟来的牧民竟比汉军多了十倍,像条拖在身后的长尾巴。
关隘守将扒着城楼往下看,吓得脸都白了,哆哆嗦嗦地喊:“卫将军!这……这带这么多人,城门可经不起挤啊!”
“开门!”卫青扬鞭指向身后,声音洪亮,“这些都是大汉子民,让他们进来!”
消息比马蹄跑得还快。他们还没到长安,捷报已经传遍了关内。沿途郡县的百姓提着篮子、捧着酒,把路堵得水泄不通,连小孩都举着木刀木枪,跟着人群喊“汉军威武”。
“看见没。”虎头捅了捅老猫,下巴扬得老高,“老子现在也是英雄了,刚才那大婶还给我塞了俩煮鸡蛋呢!”
老猫嗤笑一声,往地上啐了口:“美得你。人家是来看卫将军的,你算哪根葱?”
陈默没说话,只是默默观察着欢庆的人群。孩子们举着木刀模仿汉军冲锋,嘴里“杀啊”喊得震天;路边的商人把“龙城大捷”四个大字写在木板上,挂在摊子前;连青楼都挂出新幌子:“卫将军同款战袍体验,姑娘扮相英姿飒爽”。
空气里有种东西在发酵,像酿着一坛新酒,甜得发冲。陈默摸了摸怀里的打火机,烫得厉害,像揣了块烙铁。
距长安五十里,皇帝派来的使者到了。不是常见的黄门太监,竟是丞相带着百官,捧着圣旨站在道旁。
“陛下有旨:将士劳苦,城外扎营休整,明日未央宫受赏!”丞相展开圣旨,声音洪亮。
卫青翻身下马接旨,被丞相亲手扶起。老头儿眼眶泛红,握着他的手不放:“老臣……老臣等这天,等了一辈子啊!”
是夜,军营变成了欢庆的海洋。皇帝赐下的美酒倒了满地,猪羊牲口堆成小山。士兵们喝高了,围着篝火蹦跳,把缴获的匈奴战旗扔进火里当柴烧,火焰“腾”地窜起老高,映得每个人脸上通红。
陈默独自走出喧闹的营地,月光把影子拉得很长。远处山坡上,那些跟随来的牧民聚在一起,沉默地望着长安方向,像一群夜游的鸟。
有个匈奴少年蹲在河边发呆,倒影被河水晃得支离破碎。陈默认出来,是路上收留的孤儿,父母死在龙城大火里,一路没怎么说话。
“看什么呢?”陈默走过去问。
少年指指水中长安的方向,那里的灯火像撒了把碎金子:“你们的城,真亮。”
陈默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以后也是你的城。”
少年摇头,眼神怯生生的:“阿爸说,汉人的城吃匈奴人。”
“你阿爸错了。”
“那为什么烧龙城?”少年抬头,眼里全是困惑。
陈默语塞,河水哗哗流淌,像在替他回答。
回营时遇见卫青,他正坐在火堆旁擦那把宝弓,弓弦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睡不着?”卫青抬头看他。
“嗯。”陈默在他身边坐下。
“像做梦。”卫青摩挲着弓身,“打了半辈子仗,没想过能踏平龙城,还能活着走到这儿。”
陈默望着北方,草原的风顺着河谷吹过来,带着凉意:“梦才刚开始。”
“什么意思?”
“龙城倒了,会有新的城冒出来;单于死了,总会有人想当新单于。”陈默的声音很轻,“草原太大,一口吃不下。”
卫青沉默了片刻,把弓收进鞘里:“那就慢慢吃。一年不行十年,十年不行一辈子,总能啃下来。”
起风了,营火被吹得明灭不定,像无数只眨动的眼睛,看着这片喧闹的土地。
第二天清晨,号角长鸣。汉军列队入城,从凯旋门到未央宫,街道两侧人山人海,欢呼声差点掀翻屋顶。
陈默穿着普通士兵的皮甲,走在卫青侧后方。经过平阳侯府时,他无意间抬头,看见阁楼上站着位白衣女子,正是那位公主。四目相对的刹那,她微微一笑,像落了片雪在心头。
未央宫前,武帝亲迎。皇帝没穿龙袍,一身戎装,腰佩长剑,比战场上的将领还精神。
“大汉的勇士们!”武帝的声音通过铜喇叭传遍广场,震得人耳朵发麻,“你们做到了!”
山呼海啸的“万岁”声中,陈默感觉有人拽他衣角。回头一看,是那个匈奴少年,不知什么时候混进了队伍,手里举着个东西。
“给你。”少年仰着头,把东西递过来,是半块烧焦的骨雕,刻着只飞鸟,“地宫里捡的。”他小声说,“它……它刚才动了一下。”
陈默接过骨雕,入手冰凉,刻痕里似乎有暗红色的液体在慢慢流动,像血。他猛地抬头,瞥见宫墙阴影里站着个戴斗笠的人,身形熟悉,像极了那个送玉佩的“故人”。
人群欢呼着向前涌动,推得他脚步踉跄。再回头时,阴影里已空无一人。
册封仪式开始了。卫青被封为长平侯,食邑万户,韩安等将领也各有封赏,金银、土地、爵位堆得像小山。
轮到陈默时,武帝特意走下丹陛,目光落在他身上:“陈卿想要什么赏赐?”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个穿着普通皮甲的年轻人身上。谁都以为他会要爵位、要官职,哪怕求娶公主也不意外。
陈默躬身行礼,声音清晰:“臣请赴河西走廊,屯田养马。”
举座哗然,议论声像潮水般涌来。
武帝凝视他良久,突然笑了:“准。”
仪式继续进行,陈默退到队列末尾,摸出那半块骨雕。暗红色的液体已经凝固,在阳光下显出奇异的图案,像只眯起的眼睛。
他望向西方,河西走廊的方向,丝绸之路在黄沙中蜿蜒,远处似乎有更大的风暴在酝酿。
怀中的打火机突然震动起来,一下,又一下,像颗苏醒的心脏。
(第一百七十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