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里飘着一股子炖肉的香气,混着新柴火的烟味儿,暖烘烘地往人鼻子里钻。晌午头的太阳明晃晃地照着,晒得人脊背发痒。几个刚领了赏钱的士兵蹲在营房外头的土墙根下,晒着太阳,掰着指头算账。
“这回真他娘没白拼命,够给家里起两间新屋了。”
“俺寻思着给俺娘扯块好布,再打对银镯子。”
“还是大将军仁义,说给多少就给多少,一文钱不带克扣的!”
一个脸上带疤的老兵靠着墙,眯缝着眼,拿根草茎剔牙:“不光钱给得足。你们这些小崽子,没赶上以前那苦头。那会儿跟匈奴干仗,哪回不是拿人命往上填?十个人出去,能囫囵个回来五六个就算祖宗保佑。这回呢?咱们这一队,就折了俩,还都是轻伤!”
旁边一个年轻些的使劲点头:“是哩是哩!我听说,全靠大将军和陈司马的新法子。画图摸清了匈奴老底,骚扰撩得他们上火,最后那个口袋阵,啧啧,神仙来了也跑不脱!”
“还有那新鞍子!”另一个士兵拍了拍屁股,他胯下垫着块皮子,是刚换装的高桥马鞍的试用版,“跑长途是真得劲!腰不那么酸,腿也能借上力,颠起来屁股少受老罪了!”
这话引来一片附和。当兵的苦,马背上的苦更是加倍的苦。能让他们少受点罪的东西,比金子还金贵。
正说着,有人眼尖,瞅见陈默从校场那边溜达过来,还是那身半旧不新的军服,手里拿着个小木棍,边走边在地上划拉什么。
“陈司马!”疤脸老兵率先站起来,咧嘴笑着打招呼。其他人也呼啦啦跟着起身,脸上都带着真切的笑,没半点拘束。
陈默停下脚步,点了点头:“聊什么呢。”
“没啥,瞎扯淡。”疤脸老兵凑近两步,压低声音,“司马,咱们这回……没给您和大将军丢人吧。”
陈默看了他一眼,老兵脸上那道疤因为紧张微微抽动。他摇摇头:“打得很好。弟兄们都辛苦了。”
就这一句话,让周围几个兵都松了口气,脸上笑得更开了。
“司马,您这又琢磨啥呢。”年轻士兵好奇地瞅着陈默手里的小木棍。
陈默用木棍指了指那士兵屁股底下的新马鞍:“这玩意儿,用着咋样。有啥不得劲的地方没。”
这一下可打开了话匣子。
“好!太好了!司马您不知道,以前那鞍子,跑一天下来,大腿根子磨得火烧火燎,晚上睡觉都得趴着!”
“就是前面这桥,有时候猛一勒马,容易磕着……”
“对对,还有这肚带,要是能再往前挪半拃,跑起来更稳当!”
“皮子有点硬,出汗了磨得慌,能不能垫层软布……”
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陈默也不打断,就听着,偶尔用木棍在泥地上画个简单的鞍具结构图,指着某个部位问得更细点。士兵们见他听得认真,说得更起劲了,连比带划,恨不得把鞍子拆了给他看。
“行,我都记下了。”等众人说得差不多了,陈默用脚把地上的图抹掉,“回头找工匠试试,看能不能改得更好用点。”
士兵们一个个喜笑颜开。这陈司马,不光能带着他们打胜仗,连他们屁股底下这点小事都放在心上。
“司马,下次啥时候再出去揍那帮匈奴崽子?”疤脸老兵搓着手问,眼神里闪着光。
陈默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因为饱食、赏赐和胜利而显得红光满面的脸。“仗,不是咱们想打就能打的。得听朝廷的,听大将军的。”
“那肯定!大将军指哪儿,咱们打哪儿!”众人异口同声。
又闲扯了几句,陈默继续往前溜达。所到之处,遇到的士兵无不热情地打招呼,那态度,比对某些高阶将领还亲热自然。有人给他塞刚烤好的肉干,有人显摆新领到的环首刀,还有老斥候拉着他,非要说说自己根据他教的画图法,又发现了匈奴人哪些新的活动迹象。
陈默话不多,多数时候只是听,偶尔点点头。他能感觉到,这些底层士卒的拥戴,是实实在在,不带半点虚假的。他们心思简单,谁对他们好,谁能带他们打胜仗少死人,他们就认谁。
这和他隐约感觉到的那来自长安、来自某些高层的暗流,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他走到马厩附近,几个马夫正在给战马刷洗。看到他过来,纷纷停下手里活计。
“陈司马,来看马?”
“嗯。随便看看。”
陈默走到一匹配着新式马鞍的栗色战马旁,伸手摸了摸鞍桥,又按了按鞍垫。马夫在一旁絮叨:“这新家伙什是好,马跑起来也轻省不少。就是有些马刚开始不习惯,得多溜几圈。”
陈默仔细看着马背与鞍具接触的地方,确认没有明显的磨伤。
“司马,”一个年级稍长的马夫凑过来,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小的多句嘴……听说,长安城里,有贵人……不太高兴?”
陈默动作停了一下,没抬头:“听谁说的。”
“就……瞎传呗。”马夫讪讪地,“咱们就是觉得……大将军和您这样的好官,不该受委屈。”
陈默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草屑:“做好自己的事。别的,少打听。”
马夫连忙点头称是。
陈默走出马厩,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眯起眼,望向南方,那是长安的方向。
军营里的热气腾腾和真心爱戴,像一团火。而远方那看不见的朝堂,却像一块冰。
火与冰。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
(第一百九十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