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赏的宅子搁在城西,不算顶头气派的,但三进院子摆得周周正正,青砖灰瓦透着股子利落劲儿,看着就舒坦。陈默搬进去那天,好家伙,门口那条巷子差点给挤成沙丁鱼罐头,连墙根儿都站满了人。
卫青大将军是头一个到的,没摆啥排场,就一辆普普通通的轺车,随从就俩,看着跟串亲戚似的。他瞅着门口堆成小山的礼盒,眉头皱得能夹死只苍蝇,跟陈默就说了句:“院子不赖,往后住着,清静点比啥都强。”放下个沉甸甸的木盒子算是乔迁礼,转身就走,车轱辘碾过石板路,没带起多少尘土。
这头刚送走卫青,那头霍去病骑着他那匹打匈奴缴获的宝马就到了,马鬃飞扬,身后跟着一帮年轻军官,嗷嗷叫着跟赶庙会似的。马背上还驮着俩大酒坛子,红绸子系得结结实实,老远就闻着股子酒香。
“陈默!乔迁大喜啊!”霍去病“噌”地跳下马,一巴掌拍在陈默后背上,差点给拍得一个趔趄——这家伙的力气,跟他打仗时捅马刀似的不含糊。“这宅子行啊!比军营那破帐篷强百倍!以后哥们儿来找你喝酒,抬脚就到!”他指挥着手下把俩酒喝酒“咣当”卸在院子里,泥封震得掉渣,“今儿必须不醉不归,谁先认怂谁是孙子!”
紧接着,各路神仙就跟约好了似的,一拨接一拨往里涌。有军中的老弟兄,提着酒壶拍肩膀唠当年;有压根没见过的官员,拱手作揖说着“久仰大名”,眼神里却全是掂量;还有几个穿着洗得发白旧衣裳的,在门口探头探脑,一打听才知道,是以前平阳府的马夫、厨子,听说陈默发达了,想来讨个差事。
“陈侯爷,您还记得我不?当年给您牵过马的老王头啊!您那会儿总夸我养的马精神!”
“默小子……哦不不,陈侯!我是后厨张婶啊!您小时候嘴馋,我还给过您刚出炉的芝麻饼呢!”
“侯爷,小的们没别的能耐,就有一把子力气,求您赏口饭吃,干啥都行!”
陈默被围在中间,脸上堆着笑,嘴皮子不停歇地应付着。鼻子里钻进的味儿能开个杂货铺:胭脂水粉香、劣质酒气、还有生人身上的汗味儿混在一块儿,熏得人头晕。耳朵里更别提了,嗡嗡跟开了个蜜蜂窝似的,全是“侯爷英明”“前程似锦”的奉承话,夹杂着套近乎的、求提携的,吵得脑仁疼。
管家是少府临时派来的,一个精瘦老头,忙得脚不沾地,收礼单收得手腕发酸,嗓子喊得跟破锣似的:“李大人礼到——白玉佩一对!”“赵将军贺仪——绸缎十匹!”“平阳故人求见——带了筐新摘的脆枣!”
陈默觉得自己活像个被抽得飞快的陀螺,转得晕头转向。笑吧,脸颊都僵得快成面具了;说话吧,嗓子干得像吞了把沙子。瞅着没人注意的空当,他猫着腰溜到后院,找了个墙角蹲下,狠狠喘了几口粗气——这热闹,比在漠北跟匈奴骑兵对冲还累人,至少打仗时不用猜对方心里揣着啥弯弯绕。
后院稍微消停点,就霍去病带来的那帮年轻军官在葡萄架下划拳喝酒,吵吵把火的,倒透着股子真性情。陈默没回前院,拐进了刚收拾出来的书房。
书房里空荡荡的,就一张新打的梨木案几,几个光溜溜的书架,墙上白得晃眼。他从带来的旧行李里翻出两样东西——那行李还是当年从军时的粗布包,边角都磨破了。
一样是卫青送的那把剑,黑黢黢的鲨鱼皮剑鞘,一点花哨装饰没有,握在手里沉甸甸的,透着股子压人的稳重。另一样是霍去病给的匈奴弯刀,刀鞘上镶着几颗绿莹莹的石头,阳光下晃眼得很,带着股子草原上的野劲儿。
他找了俩铁钉,拿墙角的锤子哐哐两下,把剑和刀并排挂在了书房最显眼的那面墙上。挂完退两步瞅瞅,还挺对称。
左边是剑,直溜挺括,跟卫青那人似的,话不多但靠谱,往那儿一站就透着让人安心的稳当。右边是刀,带着道漂亮的弯弧,跟霍去病那小子一个模子,张扬、锋利,浑身是使不完的劲儿。
瞅着这两样家伙什,陈默鼻子突然有点酸——好像又闻到了军营里马粪混着青草的味道,听到了漠北的风吹过沙丘时呜呜的响声。那些日子多简单啊,饿了就啃干硬的饼子,累了往草堆里一倒就睡,敌人来了,拔刀砍就是,不用琢磨这话该怎么说,那礼该怎么还。仿佛就在昨天,可又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门外传来霍去病的大嗓门,隔着窗户都震得慌:“陈默!你猫哪儿去了?出来喝酒啊!兄弟们都等着给你庆功呢!再躲着我可踹门了啊!”
陈默应了一声:“就来!”
他没立刻动,又看了一眼墙上。剑和刀就那么静静挂着,不声不响,却比前院那些奉承话实在多了。
这高宅大院,这来来往往的笑脸,这“关内侯”的名头,像一层厚厚的油彩,糊在身上密不透风。他怕啊,怕日子长了,这油彩渗进骨头里,自己都忘了,原来自己是个啥样的人,是从哪儿钻出来的。
他伸手,摸了摸那冰凉的剑鞘,又碰了碰弯刀的刀柄,金属的寒意透过指尖往心里钻,让人清醒。
得记住。记住自己是从平阳府的马厩里走出来的,是在军营的尘土里滚出来的。
前院的喧闹一阵阵传过来,像隔着一层水,闷闷的。
陈默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出书房,脸上又挂上了那种不偏不倚、恰到好处的笑。
只是心里某个地方,悄悄挖了个小坑,把刚才那点清醒,还有那点对过往的念想,小心翼翼埋了进去。
(第二百二十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