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在家猫了两天。说是猫着,其实跟热锅上的蚂蚁没两样。书房那点儿地方,被他来来回回走得,砖缝都快磨平了。那匹玉马被他拿出来,擦擦,放回去,又拿出来,反反复复,玉都快被手汗焐热了。
“不成,不能这么干耗着。”第三天早上,他对着碗里熬得稀烂的粟米粥,没滋没味地扒拉了两下,忽然把筷子一搁,站了起来。
管家吓了一跳:“侯爷,您这是……”
“备车,”陈默说,顿了顿,又改口,“不,牵马,我自己出去转转。”
他没敢直接去大将军府。太扎眼了。他骑着马,先在东市晃悠了一圈,买了把据说是蜀地来的新式镰刀,又去看了会儿相扑,最后才像是漫无目的地,溜达到了卫青府邸后头那条相对僻静的巷子。
巷子口有个卖蒸饼的老妪,炉子冒着腾腾热气。陈默下马,买了个饼,靠在一旁的土墙上慢慢啃。眼睛却瞟着卫府那扇不起眼的侧门。
约莫过了半柱香,侧门“吱呀”开了一条缝,一个穿着普通灰布短打、头戴斗笠的精壮汉子闪身出来,手里拎着个空菜筐,像个出门采买的仆役。那汉子低着头,脚步却快而稳,经过陈默身边时,像是被地上的石子绊了一下,身子微微一歪。
陈默伸手虚扶了一把:“老哥,小心。”
那汉子抬起斗笠沿,飞快地看了陈默一眼。陈默认得他,是卫青身边一个极得信任的老家将,姓韩,战场上替卫青挡过箭,脸上有道疤。韩伯眼神沉静,低声道:“南城,清远茶舍,二楼靠窗。半个时辰后。”
说完,他就像真的只是个粗手粗脚的仆役,嘟囔着“这破路”,拎着筐子快步走了。
陈默心里定了定,三两口把剩下的蒸饼塞进嘴里,翻身上马,故意绕了个大圈子,才往南城去。
清远茶舍地段不算顶好,但清静。陈默上了二楼,韩伯已经在了,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摆着一壶茶,两个粗陶碗。窗子半开着,能看见楼下后巷的一小片空地,堆着些杂物。
“韩伯。”陈默坐下,自己倒了碗茶。
韩伯点点头,也不寒暄,直接道:“侯爷前几日让留心南城吴记漆器铺和后巷三进院,有动静了。”
陈默心一提:“怎么说?”
“您猜得没错,那吴记就是个幌子。后巷那院子,白天没什么人,入夜后,常有马车从后门进,天亮前出。车里装的什么看不清,但轮辙印子深,不是轻货。”韩伯声音压得极低,像蚊子哼,“我们有个小子,扮作更夫,在附近蹲了两夜。发现除了送‘货’的,还有几拨人,半夜悄悄摸进去,不是商贾打扮。”
“什么样的人?”
“有一拨,穿着皮裘,戴着风帽,看不清脸,但个子高大,走路姿势……不像咱们汉人。”韩伯用手比划了一下膝盖,“这里,好像有点弯,像是常骑马的。”
匈奴人?!陈默端着茶碗的手一紧。
“还有呢?”
“另一拨,就前天夜里,”韩伯凑得更近,气息喷在陈默耳边,“领头的是个文士模样的,坐的青布小车,没标记。但他下车时,怀里掉出个东西,我们那小子眼尖,捡起来看了眼,又给悄悄塞回他车轱辘底下了。”
“什么东西?”陈默觉得喉咙发干。
“一块玉璜,缺了一角,像是摔过的。上面刻的纹路……是螭纹,还是那种老式的、尾巴卷得特别厉害的螭。”韩伯抬起眼,看着陈默,“侯爷,您读过书,见识广。老汉我只知道,早些年,有些好古的诸侯王,就爱用这种纹样。淮南那边,好像尤甚。”
螭纹玉璜,还是老式的!淮南王旧物?!陈默脑子里“轰”的一声。南边口音的人,淮南旧纹饰,私聚铜料帛书,现在又加上夜会匈奴使者!这几条线,硬生生拧到一块儿了!
“他们……见面做什么?听到了吗?”
韩伯摇摇头:“院子看得紧,外墙都有人时不时巡逻,靠不近。听不见。但是……”他犹豫了一下,“昨天后半夜,那拨匈奴模样的人出来时,手里多了个不大的木匣子。护送他们出来的一个汉人,低声说了句话,顺风飘过来几个字,我们那小子耳朵灵,隐约听见……”
“听见什么?”
“……‘粮队’、‘朔方’、‘时机’……”韩伯一字一顿,“还有……‘大将军’。”
粮队?朔方?大将军?!
陈默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朔方是卫青经营多年的防区,也是汉军北伐的重要前哨和粮草囤积地!匈奴人拿走的木匣子里,装的难道是……朔方粮道或者守备的什么情报?他们想劫粮?还是想偷袭?
然后呢?粮队被劫,或朔方遇袭,边关必然震动。谁的责任?镇守朔方的大将军卫青,首当其冲!如果这时候,再有“证据”显示,卫青部下有人与匈奴私下交易,或者干脆就说卫青为了保住自己的兵权和地位,故意“养着”匈奴人,不时制造边患,好让朝廷一直需要他……
好毒的计!一箭双雕!既打击了汉军的后勤,又能用“养寇自重”这天底下君王最忌讳的罪名,把卫青拖下泥潭!够狠,够准!
陈默的手有点抖,茶碗里的水晃出来一点,烫了他的手背。他放下碗,声音干涩:“韩伯,这事儿……大将军知道了吗?”
韩伯面色凝重:“昨夜得了信儿,已连夜报与大将军知晓。大将军只说了四个字:‘不动,再看。’让我来见您,把知道的都告诉您,也听听您的看法。”
卫青知道了。但他选择“不动”。他在等什么?等更确凿的证据?等对方进一步动作?还是……在权衡?
陈默看着窗外后巷那堆杂物,一只野猫蹿了上去,碰倒了一个破瓦罐,“哐当”一声,在寂静的午后格外刺耳。
“韩伯,”陈默转过头,眼神里那点犹豫被一种狠劲取代,“还得继续盯着,但得更小心。特别是那个文士模样的人,还有他们传递东西的方式。木匣子太显眼,下次可能就不是匣子了。还有,查查最近有没有往朔方方向去的、不太起眼的商队或者人员调动,特别是……能接触到粮道守备细节的人。”
“明白。”韩伯点头,像接了军令。
“另外,”陈默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这事儿,先别让去病知道。”
韩伯愣了一下,随即了然。那位小爷要是知道有人想给他舅舅下这种套,非得当场提剑杀过去不可,那就全乱了。
“侯爷放心,我省得。”
韩伯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走了。陈默一个人坐在茶舍里,那壶茶已经凉透了。他看着楼下后巷,野猫已经不见,只有倒掉的破瓦罐还留在那里。
朔方……粮队……养寇自重……
他心里像塞了一团浸了冰水的麻,又冷又乱,还堵得慌。这长安城里的暗箭,终于不只瞄准他这个小角色,而是淬了毒,挽满了弓,瞄向了那棵他最在意、也是汉军最挺拔的青松。
他得做点什么。不能再只是看看蚂蚁,听听市井闲话了。
可是,从哪儿下手呢?证据,他们需要实实在在的证据。能扳倒这种阴谋的证据。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远处,未央宫的飞檐在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
“不动,再看……”他低声重复着卫青的话。
那就再看。看得再仔细些。把这蛛丝马迹,给他拼出一张能见血的网来。
他下楼,结了茶钱。走出茶舍时,午后的阳光晃得他眯了眯眼。
真安静啊。这长安城的白天。安静得,好像那些夜里蠕动的阴谋,从来都不存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