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赵延寿入朝,暗藏杀机谋
洛阳城的清晨,薄雾如纱,笼罩着这座历经三朝风雨的古都。朱雀大街上的青石板被露水浸润得油光水滑,街边的梧桐树摇曳着稀疏的叶片,发出沙沙的响声。赵延寿的车队就在这雾气中缓缓驶入城门,浩浩荡荡足有百余人,旗帜鲜明,铠甲锃亮,彰显着卢龙节度使的赫赫威仪。
赵延寿端坐在金漆马车中,透过半卷的竹帘望着街道两旁跪伏的百姓。他今年四十有二,面白无须,一双细长的眼睛总是半眯着,像是永远在算计着什么。当年他带兵抄灭苏家庄时,还只是个二十出头的驸马都尉,靠着迎娶李存勖之女兴平公主才跻身上流。如今他已是手握八万幽州铁骑、镇守北方门户的重臣,连契丹皇帝耶律德光都要称他一声赵郎君。
大人,洛阳城到了。车外的亲将赵德钧低声禀报。
赵延寿放下竹帘,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此行名为觐见新君,实则是要探清李从珂和苏木的虚实。更紧要的是,他要在洛阳城中布下一局死棋——他要让那个苏家的余孽,死无葬身之地。
传令下去,让弟兄们在城外的驿站驻扎,不可扰民。赵延寿的声音温和得像春风,本官只带二十名亲卫入城,去拜会新天子。
大人,只带二十人是否太过冒险?赵德钧有些担忧。
冒险?赵延寿轻笑一声,刘知远和王彦章的十万大军都在边关,李从珂刚登基,根基未稳。他若敢动我,契丹铁骑三日便可南下。况且——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阴狠,此番入朝,我可是带着来的。
他口中的,是五百匹来自契丹的良马和一封耶律德光亲笔所写的国书,承诺只要后唐善待赵延寿,契丹便与后唐永结兄弟之邦。这份厚礼,足以让李从珂在明面上不敢对他如何。
与此同时,在皇城内的中书省官署,苏木正伏案批阅公文。他今年三十有五,一袭青衫,面容清瘦,鬓角已见几缕白发。十年光阴,让当年那个华山脚下的少年蜕变成了掌控后唐军政的权相。案头那本《鬼谷子》残卷早已被他翻得卷了边,书页间夹着一张泛黄的字条,上面是苏伯临终前用血写下的勿念私仇,以天下为棋局。
大人,赵延寿的车队已进城。王彦章大步流星地走进来,铠甲碰撞发出铿锵之声。他如今是禁军统领,负责皇城防务,对苏木忠心耿耿。
苏木放下毛笔,缓缓抬起头来:来了多少人?
名义上只带了二十名亲卫,但据探子来报,他在城外驿站至少驻扎了三百精锐。王彦章浓眉紧锁,大人,要不要末将调集禁军,将驿站围了?
不急。苏木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远处的朱雀大街,赵延寿敢只带二十人入城,说明他有恃无恐。贸然动手,反而会落人口实。传令下去,让巡城司马照常巡逻,不要打草惊蛇。另外——他转过身,目光如炬,从今日起,你亲自带五十名心腹,暗中跟随我。赵延寿此来,绝非仅仅是为了朝拜。
王彦章领命而去。苏木重新坐回案前,从抽屉深处取出一卷密匣。匣中是这些年他收集的关于赵延寿的全部罪证:当年罗织苏家通梁叛国的卷宗副本、赵延寿与郭崇韬往来的密信、他在幽州私吞军饷的账册、还有他与契丹暗通款曲的文书——甚至包括那封耶律德光称他为中原代理人的密信。
赵延寿,苏木轻声呢喃,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你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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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延寿的府邸设在洛阳城东北角的永宁坊,这里是达官贵人的聚居地,宅院深深,高墙环绕。入夜时分,赵延寿在书房中密会了几名心腹。
都安排好了?他低声问道。
回大人,一名黑衣人跪地禀报,刺客已经潜入城中,共十人,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手。他们住在东市的悦来客栈,以商旅身份作掩护。
赵延寿点点头,让他们等到五日后,待我上朝参拜新君之时,在半路上动手。记住,务必要一击必杀,不能让那个苏木有说话的机会。
大人,苏木身边有王彦章保护,恐怕不好下手。
王彦章?赵延寿冷笑,他不过是个莽夫。我已买通了巡城司马,届时会以清理街道为由,临时调走王彦章布置的暗哨。另外,我还让人在苏木的坐骑上做了手脚——他每日卯时三刻出发,马匹会在经过一个僻静巷口时突然受惊。到那时,刺客便可趁乱出手。
黑衣人领命退下。赵延寿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天上的明月,喃喃自语:苏敬之,当年你宁死不肯交出《鬼谷子》,可曾想到,你的儿子会死在我的算计之下?
他不知道的,是这永宁坊的围墙外,一个卖豆腐的老汉正挑着担子缓缓走过。那老汉看似普通,实则却是王彦章麾下的斥候。他将担子上的线索传递给对面药铺的伙计,消息如流水般,很快便汇入了中书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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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木接到密报时,正在用晚膳。他夹起一筷子醋芹,听完王彦章的汇报后,神色如常:知道了。让那个卖豆腐的继续盯着,不要暴露。另外,查一下悦来客栈那批的底细。
大人,要不要末将现在就去把那批刺客抓了?
抓了小的,打不了蛇。苏木放下筷子,赵延寿敢在洛阳城中布下刺客,是因为他料定我们没有证据。若我们现在动手,他完全可以推得一干二净,说他毫不知情。届时反而打草惊蛇,让他有了防备。
那大人的意思是?
让他动手。苏木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他不动手,我们怎么抓个现行?他不暴露,我们怎么名正言顺地除掉他?
王彦章恍然大悟:大人的意思是,将计就计?
正是。苏木站起身,走到地图前,他既然要在我上朝的途中动手,那我们就给他创造机会。你明日开始,将跟在我身边的护卫从五十人减到二十人,但要暗中布置两百名精锐,埋伏在我必经之路上。记住,刺客出手之时,就是他们落网之日。我要让赵延寿亲眼看着,他苦心经营的杀局,是如何土崩瓦解的。
那大人您的安全……
放心,苏木从袖中取出一枚铜哨,这是当年师父留给我的护身符。危急之时,吹哨为号。你布置的人手听到哨声,十息之内便可赶到。
王彦章接过铜哨,郑重地揣入怀中。他望着苏木清瘦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敬意。这位宰相大人,面对生死危机,竟能如此沉着冷静,将敌手的杀招化作反击的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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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卯时初刻,天色微明。
苏木照常在府中用过早膳,换上朝服。他的坐骑是一匹枣红马,今日果然有些焦躁不安,不停地刨着蹄子。车夫小声说:大人,这马似乎不太对劲。
无妨,苏木翻身上马,照常出发。
车队缓缓驶出府门,二十名护卫分列两侧。王彦章扮作普通校尉,混在队伍中。他们沿着朱雀大街向北,转入景行坊,再穿过一条名为永宁巷的僻静小巷,便是直通皇宫的承天门大街。
永宁巷两旁都是高墙,仅容两车并行。巷口处,果然有几名巡城士兵正在设卡检查,说是要清理闲杂人等。王彦章眯起眼睛,他认出那领头的小校正是前几日赵延寿贿赂过的对象。
来了。王彦章在心中默念。
就在苏木的马队即将出巷口时,那匹枣红马突然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险些将苏木掀翻。与此同时,高墙之上跃下十道黑影,刀光如匹练般直取苏木!
保护大人!护卫们拔刀应战。
刺客的身手果然不凡,出手便是必杀之招。一柄淬毒的匕首直刺苏木咽喉,苏木却像是早有预料,身子向后一仰,险险避开。那刺客招式用老,正要变招,却见苏木袖中滑出一柄短剑,剑光一闪,精准地刺入他的手腕。
刺客惨叫一声,匕首落地。
但其余刺客已经围了上来,二十名护卫瞬间倒下大半。王彦章怒吼一声,长刀出鞘,如猛虎下山,一刀便将两名刺客劈成四段。他高声喝道:有刺客!保护宰相大人!
哨声响起,尖锐的哨音划破清晨的宁静。
巷口外,两百名精锐禁军如潮水般涌入。他们手持强弩,将狭窄的巷子团团包围。王彦章一声令下:放箭!
箭矢如雨,刺客们无处可躲,瞬间被射成刺猬。唯有为首的那名刺客,武功最为高强,竟顶着箭雨扑向苏木,欲要同归于尽。苏木却立在原地纹丝不动,就在刺客即将触及他衣襟的瞬间,一柄长枪从斜刺里刺出,精准地贯穿了刺客的胸膛。
出手的正是王彦章。
刺客艰难地转过头,望着苏木,口中血沫翻涌:你……你早就知道……
苏木俯下身,淡淡地说:赵延寿的杀局,布置得确实精巧。可惜他忘了,这洛阳城中的每一堵墙、每一条巷、每一个人的底细,我都了如指掌。他以为他在暗,我在明,却不知从他进城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我的棋盘上。
刺客气绝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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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赵延寿在府邸中接到消息。他手中的茶盏地一声摔得粉碎。
废物!都是废物!他脸色铁青,在书房中来回踱步,十名顶尖刺客,连一个文官都杀不了!
大人,赵德钧慌张地跑进来,大事不好!王彦章带着禁军包围了悦来客栈,我们的人全被抓了!而且……而且苏木正带着人往这边来!
赵延寿心中一沉。他知道,自己完了。
但他毕竟是在官场和战场上摸爬滚打了二十年的老狐狸,很快便冷静下来:慌什么?刺客都死了,死无对证。他苏木有什么证据说是我指使的?
话音未落,府门便被敲响。赵延寿整理了一下衣冠,大步走出书房,亲自打开府门。
门外,苏木一身朝服,手持笏板,身后是王彦章和数百名禁军。街道上还有无数看热闹的百姓,将整条街围得水泄不通。
赵节度使,苏木拱手一礼,笑容温和,今日早朝,下官在路上遇到一伙刺客。幸亏王将军保护,才幸免于难。这刺客临死前,说是受节度使指使,特来向节度使求证。
一派胡言!赵延寿厉声道,苏相国,你我虽政见不合,但我赵某岂是这等下作之人?定是有人栽赃陷害!
是吗?苏木从袖中取出一叠文书,那这些是什么?这是巡城司马的供词,说他收了您五百两黄金,才调走我的护卫。这是悦来客栈掌柜的供词,说那十名刺客是您带来的亲卫。这是您府上管家赵德的供词,说他亲自给刺客发放了淬毒的兵刃。赵节度使,人证物证俱在,您还要狡辩吗?
赵延寿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怎么也想不到,苏木能在短短半个时辰内,将他所有的布局全部扒得干干净净。那些他认为忠心耿耿的手下,竟不知何时已被苏木策反。
你……你胡说!赵延寿还想抵赖,但声音已经开始颤抖。
还有,苏木的声音依然平静,却字字如刀,十三年前的那个冬夜,您带兵抄灭苏家庄时,可曾想过今日?
此言一出,满街哗然。赵延寿如遭雷击,踉跄后退几步,指着苏木:你……你是苏敬之的……
我是他的儿子。苏木直视着赵延寿,眼神中没有仇恨的火焰,只有深不见底的寒潭,当年您为了一本《鬼谷子》,罗织罪名,害我满门。这十三年来,我日夜不敢忘。今日,是时候讨债了。
赵延寿忽然狂笑起来:好!好一个苏木!好一个纵横家!我赵延寿纵横半生,竟栽在你这个黄口小儿手里!
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却不是指向苏木,而是横在了自己颈间:想抓我?做梦!我赵延寿就算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
一支弩箭破空而至,精准地击中赵延寿的手腕。佩剑落地,赵德钧带着几名士兵扑上去,将他死死按在地上。
王彦章收起手弩,冷冷地道:想死?没那么容易。你的罪行还没清算,休想一死了之。
苏木转过身,对围观的百姓朗声道:诸位乡亲,今日之事,本相会给朝廷、给天下一个交代。赵延寿勾结契丹、图谋不轨、刺杀朝廷重臣、更在十三年前行那灭门惨案,罪不容诛!即日起,本相将上奏陛下,将其收监待审,彻查其所有罪行!
百姓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这些日子以来,赵延寿在幽州的跋扈、与契丹的暧昧关系,早已让洛阳百姓怨声载道。今日见此奸贼落网,人人拍手称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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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苏木独自站在中书省的官署中,望着窗外的明月。王彦章悄然走进来,将那枚铜哨放在案上:大人,刺客一事已彻底查明,共十人,全数为赵延寿的亲卫。另外,从赵府搜出的书信中,还发现了郭崇韬余党的名单。
先不要动。苏木摆摆手,赵延寿只是棋子,郭党余孽才是真正的威胁。现在抓了赵延寿,已经打草惊蛇。那些人必然会蛰伏起来。传令下去,暗中监视,不要急于收网。我要等他们全部跳出来,再一网打尽。
那赵延寿……
明日早朝,我会向陛下建议,将赵延寿押入天牢,三司会审。苏木的声音有些疲惫,他虽是仇人,但毕竟是朝廷重臣,又是驸马。要杀他,必须名正言顺。
王彦章犹豫了一下,问道:大人,您等了十三年,今日大仇得报,为何不见您有丝毫快意?
苏木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彦章,你可知我等这十三年,有多少次梦见父母惨死的场景?有多少次在华山中冻醒,发誓要让他们血债血偿?可今日赵延寿落网,我却只觉得空虚。
他转过身,眼中映着烛火:师父临终前告诉我,纵横术不是为了复仇,而是为了结束乱世。赵延寿要死,但不是为了苏家满门,而是为了天下苍生。他勾结契丹,卖国求荣,这才是他真正的取死之道。若我只是为私仇杀他,我与他又有什么分别?
王彦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传令下去,苏木重新坐回案前,明日早朝,我要向陛下进言三件事:第一,将赵延寿收监,彻查其通敌之罪;第二,整顿幽州防务,防备契丹;第三,清查郭崇韬余党,但有牵连者,一律严惩不贷。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窗外,夜色深沉。洛阳城的灯火渐次熄灭,唯有中书省的官署中,那盏孤灯还亮着。苏木重新铺开一卷竹简,提笔蘸墨,开始书写明日的奏章。他的笔锋沉稳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是落在棋盘上的棋子,精准而致命。
而在天牢深处,赵延寿蜷缩在冰冷的角落里,望着铁窗外的一轮残月,终于明白了自己输在哪里。他输给的,不是一个复仇者,而是一个真正的纵横家。这个纵横家将十三年的仇恨化作最锋刃的棋子,在每一个关键时刻,都能准确地落在他的命脉上。
这一夜,洛阳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