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潞州遇顽抗,智取不血刃
潞州城外,晨曦微露。
三万河东大军在距离城池十里处扎下营寨,营帐连绵如城,旌旗遮天蔽日。李从珂策马立于高坡,远眺那座巍然屹立的古城。潞州城墙高达三丈,城头垛口间人影绰绰,刀枪如林,显然早有防备。
这崔协,倒是下足了本钱。李从珂冷哼一声,转向身边的苏木,要不要让王彦章准备攻城器械?
苏木却摆了摆手,目光在城头缓缓扫过,仿佛在数着每一面旗帜:主公,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崔协虽顽抗,但城中有八千守军,真正死忠于他的,不过两千余人。我们若强攻,即便能胜,也要折损数千将士。不如——他顿了顿,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让他们自己开城。
自己开城?李从珂皱眉,崔协是李从荣的死党,岂会投降?
崔协不会,但有人会。苏木展开手中的卷宗,指尖点在一行小字上,潞州副将王晏球,原为明宗皇帝麾下的虎威都指挥使,因性情耿直,得罪了李从荣,被贬到潞州给崔协当副手。崔协此人刚愎自用,素来轻视王晏球,两人矛盾极深。去年崔协克扣军饷,王晏球曾当众与他争执,被杖责三十军棍。这笔账,王晏球不会忘。
刘知远在一旁听得入神,忍不住道:军师的意思是,策反王晏球?
不错。苏木收起卷宗,但策反也有讲究。王晏球是条硬汉子,如果直接许以高官厚禄,他未必会动心。必须让他明白,他不是在背叛,而是在弃暗投明;不是在谋逆,而是在为明宗皇帝报仇。
他转身对李从珂道:主公,我需要三件东西:第一,明宗皇帝当年赏赐给王晏球的铁券丹书,听说还在他府中收藏;第二,一道敕令,赦免潞州所有将士的之罪;第三,一面大旗,要绣上为明宗报仇五个大字。
李从珂虽不明所以,但还是点头应允:好,我即刻命人准备。
当夜,潞州城内。
王晏球独自坐在府中,烛光摇曳,映照着他那张刻满风霜的脸。他今年四十有二,从军二十载,从一个小卒一路升到都指挥使,本以为可以凭军功封妻荫子,没想到却落得如此境地。崔协那个靠着阿谀李从荣上位的文人,对他百般刁难,麾下将士连冬衣都发不齐。
将军,心腹校尉李忠悄然入内,城外的河东军又射进来一批箭书。他将一支绑着纸条的羽箭递上。
王晏球展开纸条,上面是熟悉的字迹——那是节度使府的檄文抄本。他看了不下十遍,每一次都让他心潮澎湃。檄文中历数李从荣弑父之罪,字字泣血,句句在理。尤其是那一句为明宗皇帝报仇,更是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将军,李忠低声道,今日又有十几个兄弟偷偷问我,咱们还要为崔协卖命到什么时候。城里的粮草,只够撑一个月了。河东大军压境,咱们守不住的。
王晏球沉默不语。他不是没想过投降,但他有自己的顾虑。去年李从荣登基,他曾上表称贺,虽然是被崔协逼迫的,但笔迹是他的。这算不算附逆?潞王会不会秋后算账?
更重要的是,他手下的三千兄弟,跟着他出生入死。如果他一走了之,这些兄弟怎么办?崔协心狠手辣,绝不会放过他们。
正犹豫间,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什么人!
我要见王将军!有要命的东西要交给他!
王晏球心中一动,对李忠使个眼色。李忠会意,将那人带了进来。来人是一个矮壮的汉子,穿着普通百姓的衣服,但眼神锐利,一看就不是寻常人。
你是谁?王晏球按住刀柄。
那人却不答话,反而从怀中取出一物,轻轻放在案上。王晏球定睛一看,瞳孔骤缩——那是一枚铁券,上面赫然刻着虎威都指挥使王晏球,忠勇可嘉,赐此铁券,除谋逆大罪外,皆可赦免。落款是天成三年,李嗣源,还盖着明宗皇帝的御印。
这是……王晏球的喉头有些发紧。
将军当年救驾有功,明宗皇帝亲赐的铁券,来人低声道,明宗皇帝临终前,还念叨过将军的名字,说王晏球是个忠臣,可惜被逆贼李从荣排挤。
王晏球的手微微颤抖。他捧起铁券,仿佛捧起了那段被遗忘的峥嵘岁月。当年他为明宗挡箭,身负重伤,明宗亲自为他赐下这面铁券。这些年他将铁券深藏,不敢示人,生怕被李从荣的人发现。
你是谁派来的?他抬起头,目光如炬。
将军何必问?来人反问,将军只需知道,潞王殿下没有忘记您这位忠臣。殿下说,当年附逆李从荣,非将军本意,乃崔协逼迫所致。只要将军愿意弃暗投明,殿下保证——
他一字一顿:所有潞州将士,既往不咎。将军您,官升一级,仍领本州兵马。
王晏球的心剧烈跳动起来。这个条件,不可谓不优厚。但他仍保持警惕:我怎么信你?
来人又从怀中取出一卷黄绫,展开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潞州副将王晏球,昔为明宗爱将,忠勇可嘉。今被逆贼崔协胁迫,不得已而附逆,情有可原。特赦其罪,官复原职,仍领本州兵马。钦此!
王晏球仔细辨认,那确实是节度使府的印信和潞王李从珂的签名。
还有,来人压低声音,苏司马说了,将军若担心部下安危,可在三日后子时,开东门放我们入城。届时,河东军只抓崔协一人,不伤害任何潞州将士。苏司马会亲率忠义军入城,那面为明宗报仇的大旗,会第一个插在城头。
王晏球闭目沉思。良久,他睁开眼,已是一片决然:你回去告诉苏司马,三日后子时,东门洞开。我王晏球,愿为潞王殿下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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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潞州城外。
苏木站在中军帐内,正对着一面巨大的潞州城防图沉思。图上用朱笔标注了每一处哨位、每一座粮仓、每一条暗道。这些情报,都是这几日城内传出的。
军师,王彦章大步走入,子时将至,是否让攻城部队准备?
不必,苏木摆摆手,让将士们好好休息。今晚,我们进城睡觉。
他走出营帐,夜风微凉。远处潞州城墙上,灯火通明,巡逻的士兵身影清晰可见。但在城东方向,一处不起眼的角楼旁,一盏红灯笼正缓缓升起,在夜空中划了三个圆圈。
那是约定的信号。
传令,苏木沉声道,刘知远率三千精骑先行,王彦章率五千步卒跟进。记住,入城后不得喧哗,不得杀戮,直奔刺史府。若遇抵抗,只许制服,不许斩杀。
他翻身上马,对身边的李从珂道:主公,臣先去一步,为您开道。
苏卿小心!
苏木一笑,策马扬鞭。三千精骑如一条黑龙,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靠近潞州东门。果然,城门缓缓打开一条缝隙,王晏球亲自站在门后。
苏司马?他压低声音。
王将军深明大义,苏某佩服。苏木翻身下马,深深一揖。
王晏球连忙还礼:末将不敢当。崔协就在刺史府,府中有五百亲兵,都是他的死士。
无妨,苏木从怀中取出一卷名单,这是崔协亲兵的名单,都是李从荣派来的奸细。进城后,只需按名擒拿,其余不问。
王晏球接过名单,心中骇然。这份名单详尽无比,甚至连每个亲兵的家世、性格都有标注。他终于明白,为何苏木敢夸口不动刀兵——人家早已把城内摸得一清二楚。
大军入城,如一股暗流,在夜色中涌动。士兵们脚步轻盈,甲胄相击之声被夜风掩盖。王晏球的心腹早已控制了东门守军,换班的口令、巡逻的路线,无一差错。
刺史府内,崔协正在酣睡。
他这几日也是寝食难安,但自恃城防坚固,又有八千守军,料想潞王不敢轻举妄动。今夜难得好眠,梦中还在盘算着如何向李从荣邀功。
忽然,府外传来一阵喧哗。
怎么回事?
他披衣而起,还未走到门口,大门便被轰然撞开。王晏球一身戎装,持刀而入,身后是如狼似虎的河东精兵。
王晏球,你敢造反!崔协又惊又怒。
不敢,王晏球冷冷道,末将只是为明宗皇帝报仇,捉拿附逆贼子。他一挥手,拿下!
崔协的亲兵想要抵抗,但王晏球早有准备。他一声令下,府内府外同时发难,那些亲兵还未拔刀,便被团团围住。有悍勇者试图突围,被河东精骑当场擒拿,绳索早已备好,捆了个结实。
整个过程,不过一炷香时间。潞州刺史府,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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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微明,潞州百姓打开门,惊讶地发现街上站满了陌生的士兵。但这些士兵纪律严明,不吵不闹,只是静静列队。城头的旗帜不知何时已经换成了为明宗报仇的大旗。
刺史府外,苏木端坐高处,王晏球侍立一旁。府门前跪着崔协和他的五百亲兵,周围是围观的百姓。
崔协,苏木的声音不大,却传遍全场,你可知罪?
崔协面如死灰,仍强辩道:我奉朝廷之命镇守潞州,何罪之有?
你奉的是谁的朝廷?苏木厉声质问,明宗皇帝待你不薄,你却在李从荣弑父后,第一个上表称贺!这算不算附逆?你克扣军饷,中饱私囊,致使潞州将士冬衣都无着落,这算不算贪墨?你勾结奸佞,陷害忠良,王晏球将军只因直言进谏,便被你杖责三十,这算不算残害忠良?
他每说一句,百姓中就传来一阵骚动。崔协在潞州三年,确实不得人心。尤其是克扣军饷一事,连普通百姓都知道。
按律,附逆、贪墨、残害忠良,当如何处置?苏木转向王晏球。
当斩!王晏球朗声回答。
围观的百姓中,不知谁先喊了一声,随即一呼百应,斩!斩!斩!
崔协的脸彻底白了。他没想到,民心早已倒向潞王。
苏木站起身,举起一面令牌:崔协附逆贪墨,罪证确凿。今日,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刀斧手手起刀落,崔协人头落地。围观的百姓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潞王万岁!苏司马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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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潞州节度使府。
苏木坐在正厅,翻阅着崔协留下的文书。王晏球侍立一旁,神情恭敬。
王将军,苏木忽然开口,你可知我为何不让你当这潞州刺史?
王晏球一愣,忙道:末将不敢奢望。
不是不让你当,是现在不能当。苏木放下文书,潞州初定,民心未稳。你本是副将,若直升刺史,其他将领难免不服。我表你为潞州兵马都指挥使,仍领本部三千人,另加两千降卒,共五千兵马。至于刺史之位,暂由冯道大人的门生李文胜任。此人精通民政,可帮你安抚百姓。军政分离,你专管军务,他专管民政,互相制衡,也互相扶持。
王晏球恍然大悟。他原本担心苏木过河拆桥,现在才明白,这是更高明的制衡之术。军政分离,他虽不是最高长官,但实际兵权在握,反而更安全。
谢苏司马栽培!
还有,苏木递给他一份名册,这是崔协留下的五百亲兵,都是李从荣的死党。我答应过你,不伤潞州将士。但这五百人,不能留在潞州。你从中挑选一百个罪责较轻的发配边疆,其余四百人,我带走,编入后军。这样既除去了隐患,又不伤你的面子。
王晏球心悦诚服。这种处置,既周全又体面,让他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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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潞州城已焕然一新。
苏木推行的正在实施:一是开仓放粮,将崔协囤积的粮食分发给百姓,每人三斗,号称潞王恩典;二是免除三年苛捐杂税,只收正常田租;三是招募流民,开垦荒地,承诺秋收后六成归己,四成归公。
街头巷尾,百姓都在传唱:潞王仁德,苏司马英明,王将军忠勇,潞州有救了!
军中也传出新的歌谣:当兵吃粮,跟王将军;升官发财,靠苏司马;安定天下,靠潞王!
苏木站在城头,看着焕然一新的潞州,对身边的李从珂道:主公,潞州已定。此地存粮十万石,可支大军两月。我已命王彦章在此设立辎重营,作为大军西进的中转站。
李从珂赞不绝口,苏卿不动刀兵,便得一州之地,还收服了王晏球这员大将,真是神机妙算!
苏木却摇头道:主公,潞州之所以能不战而下,一是靠主公威名,二是靠檄文感召,三是靠王晏球深明大义。臣不过是因势利导罢了。真正的硬仗,还在后面。
他遥指西方:洛阳的李从荣,绝不会坐以待毙。他听闻潞州失守,必定倾巢而出,与我们决战于邙山。那一战,才是决定天下归属的关键。
李从珂神色一凛:那依苏卿之见,我们当如何?
在潞州休整五日,收编降卒,充实粮饷。五日后,大军开拔,直取孟州。孟州守将李从璋,是李从荣的堂弟,此人性格暴躁,听到潞州失守的消息,必定率军来救。我们就在孟州城外,设下埋伏,先吃掉他的援军,再打孟州。
李从珂豪气顿生,就依苏卿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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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潞州节度使府的书房内,苏木仍在批阅文书。
刘知远悄然入内,低声道:军师,王晏球那边,要不要派人监视?
不必,苏木头也不抬,王晏球是忠勇之人,我既已许他前程,他便不会背叛。监视他,反而会让他心生芥蒂。
那……要不要把他的家眷接到晋阳?
苏木终于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刘知远:刘将军,你跟着我这么久了,怎么还学那些庸才的手段?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王晏球要反,家眷在晋阳也拦不住;他不反,家眷在潞州,反而能让他安心。你要记住,天下最坚固的牢笼,不是城墙,不是铁链,而是人心。
刘知远羞愧地点头。
不过,苏木话锋一转,你明天派人去潞州各营走走,看看将士们对新政的反应。如果有不满的,记下来,但不要声张。等我们打下洛阳,再回来处理。
苏木放下笔,走到窗前。潞州的夜空格外清澈,繁星点点。他想起了十二岁那年,汴梁城的大火,父母的惨死,苏伯的临终嘱托。
公子,活下去,用纵横术,让这乱世,有个尽头。
他做到了。他没有用复仇的火焰焚毁天下,而是用纵横的智谋,在乱世的棋盘上,落下一枚又一枚棋子。潞州是第四枚,前面还有王彦章、刘知远、李从珂。而后面,还有整个天下。
乱世啊,他对着夜空低语,你的尽头,不会太远了。
窗外,巡逻士兵的脚步声整齐划一。这座刚刚经历权力更迭的城池,已经恢复了平静。没有人知道,这个夜晚的决定,将如何改变历史的走向。
而苏木知道。他走回案前,在烛火下摊开一张新的地图。那是洛阳的城防图,比潞州的要复杂十倍。
下一个,他轻声说,该轮到你了,李从荣。
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巨大而坚定。那是纵横家的影子,正在一步步丈量着乱世的尺度,一寸寸缩短着战乱的长度。
这一夜,潞州无战事。但天下大势,已在悄然倾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