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契丹军染疫,攻势渐放缓
三月初三的洛阳,被连绵的阴雨浸泡了整整七天。
雨水像一张无边无际的灰幕,将整个天地笼罩其中。城头上的守军披着蓑衣,雨水顺着斗笠的边缘滴落,在脚边积成小小的水洼。他们的目光穿过雨帘,望向城外那片被雾气笼罩的叛军营地,那里同样笼罩在潮湿与阴冷之中。
苏木站在枢密院的窗前,看着雨水顺着屋檐如珠帘般垂落。他的案头摆着三份密报,分别来自三个不同的渠道:第一份是王彦章派出的斥候所报,说契丹军营中近日频繁抬出尸体;第二份是收买叛军逃兵所得,说耶律德光的帅帐外夜夜有萨满跳神驱鬼;第三份则最为关键——是潜伏在契丹军中的细作冒死传回的消息,上面只有寥寥数字:军中疫起,死者日增。
相爷,冯道走进来,带着一身湿气,又下雨了,这雨再下几天,城里的存粮怕要发霉。
粮食发霉是小事,苏木转过身,眼神异常锐利,契丹人发霉才是大事。
冯道一愣:相爷的意思是……
你来看。苏木将三份密报摊开,七天大雨,契丹大营扎在邙山北麓的洼地里,营地潮湿不堪。他们又是草原来的蛮夷,不耐中原水土。军中开始出现瘟疫,这是天赐良机。
冯道仔细看完密报,惊喜交加:若真如此,围城之困可解!
不可轻举妄动。苏木却摇头,瘟疫是把双刃剑。它能削弱契丹,但也可能传入城中。传令下去,从今日起,城头上的守军每日必须用艾草熏衣,饮用煮沸的清水。所有从城下抬回的伤兵,先隔离三日,确认无疫才能入城。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再派人去城中各大药铺,收购所有苍术、白芷、菖蒲,能买多少买多少。在城中各处燃烟熏蒸,防止瘟疫传入。
冯道领命而去。苏木独自站在窗前,望着雨中的叛军营地。那里的篝火比往日稀疏了许多,隐约还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号角声,但已不复往日的嘹亮与雄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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邙山北麓,契丹大营。
雨水汇成小溪,在帐篷间流淌。牛皮帐篷被泡得发软,踩上去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着马粪、汗臭和腐败气息的怪味。
耶律德光坐在铺着虎皮的帅椅上,脸色比外面的天色还要阴沉。他今年不过三十五岁,正值壮年,但连日来的阴郁与焦虑,让他看起来老了十岁。
今日又死了多少人?他声音嘶哑地问道。
负责军务的夷离毕(契丹官名,掌管刑狱)耶律朔古颤抖着回答:回陛下,今日晨起,又抬出去四十七具尸体。加上前日的三十九,大前日的二十八……
够了!耶律德光粗暴地打断他,到底是什么病?
萨满说,是……是恶鬼作祟。
放屁!耶律德光一脚踢翻了身前的火盆,炭火滚落一地,我要听太医的说法!
太医令萧敌鲁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回陛下,此病……此病初起时发热头痛,继而呕吐腹泻,最后便血而亡。发病极快,从发病到死亡,不过三日。臣……臣也不知是何病症。
中原的瘟疫?耶律德光皱眉。
似是而非。萧敌鲁战战兢兢,中原瘟疫,多发于春夏之交,且传染虽快,死亡率却不至于如此之高。此病……此病更像是水土不服,加上营地潮湿,污秽之气入体所致。
耶律德光沉默了。他虽然是草原上的霸主,但对于瘟疫,同样有着本能的恐惧。草原上也发生过瘟疫,一旦蔓延,往往整个部落都会覆灭。
陛下,耶律朔古大着胆子说,士兵们已经开始传言,说这是……这是上天的惩罚。说我们不该南下入侵中原,触怒了天神。
谁说的?耶律德光阴森森地问。
就……就是士兵们私下议论。
传令下去,耶律德光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再有敢散布谣言者,杀无赦!另外,从今日起,每日宰杀三百只羊,熬汤给士兵们喝。告诉他们,这不是瘟疫,只是普通的水土不服,喝了羊汤,自然就好了。
他走回帅椅,疲惫地坐下:还有,攻城暂时停止。让士兵们好好休息,整顿军纪。没了瘟疫,我们再打洛阳。
那石敬瑭那边……
让他自己打!耶律德光不耐烦地挥手,我们死了这么多人,他连个洛阳城门都没摸到。告诉他,若想称帝,就拿点真本事出来。契丹的勇士,不能白白为他送死。
耶律朔古领命退下。耶律德光独自坐在帐中,听着外面雨滴敲打帐篷的声音。他突然想起,十年前,父亲耶律阿保机也是在南征途中病逝的。难道,这是宿命的轮回?
不,他不信命。
他是契丹的雄主,是草原的苍狼。他南征的野心,不会因为这点瘟疫就熄灭。但眼下,他必须等待,等待天气转晴,等待瘟疫过去,等待洛阳的李从珂自己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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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城内,苏木也在等待。
但他不是被动地等,而是在主动制造转机。
相爷,谣言已经散出去了。王彦章的亲信校尉王全斌低声汇报。这个王全斌是王彦章的族侄,生得虎背熊腰,却有一身飞檐走壁的本领,干这种散播谣言的勾当最是合适。
怎么说的?苏木问。
按照您的吩咐,分三种说法。王全斌掰着指头数,第一种,是宗教的说法。说契丹人触怒了中原的河神,大雨是神罚,瘟疫是神谴。他们在邙山北麓扎营,占了河神的地盘,所以神要他们死。
第二种,是政治的说法。说耶律德光这个皇帝名不正言不顺,他是杀了他哥哥耶律倍才上位的。中原是正统所在,容不得这种篡位之君。所以上天降下瘟疫,要收他回去。
第三种,是现实的说法。就说契丹军中已经死了上千人,耶律德光自己也病了。他们的萨满跳了三天三夜的驱邪舞,不但没驱走邪祟,反而让瘟疫传得更厉害。现在契丹军营里,士兵们已经不愿意为石敬瑭卖命了,很多人趁夜逃跑。
苏木点点头:效果如何?
效果极好。王全斌咧嘴笑道,我们的人在叛军营地周围喊话,还有那些逃兵回去一说,现在石敬瑭的军中人心惶惶。有人说亲眼看到契丹大营半夜往外运尸体,一车一车地拉。还有人说,耶律德光已经下令准备北撤,留下石敬瑭自己等死。
很好。苏木露出赞许的神色,但还不够。传令下去,每晚三更,让城头的守军齐声呐喊,就说契丹已退,石郎速降。声音要大,要传得远。再派我们的斥候,扮成逃兵模样,混进叛军营地,继续说这些话。
相爷高明!王全斌佩服得五体投地。
等王全斌退下,冯道才忧心忡忡地开口:相爷,如此造谣,若被识破……
不会被识破。苏木笃定地说,因为有一半是真的。契丹军中确实有瘟疫,耶律德光确实暂缓了攻城。真的假的混在一起,才最让人相信。
他走到窗前,雨势似乎小了一些:而且,谣言最可怕的地方不在于真假,而在于它会自己生长。我们种下一颗种子,叛军自己就会把它浇灌成参天大树。今天有人说死了十个,明天就会变成一百个;今天有人说耶律德光病了,明天就会变成他已经死了。
冯道叹服:相爷对人心的把握,真是……
这不是把握人心,苏木打断他,这是利用恐惧。恐惧是瘟疫最好的养料,而瘟疫,又是恐惧最好的催化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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谣言传播的效果,比苏木预想的还要快。
仅仅三天时间,叛军营地中已经人心惶惶。
听说了吗?契丹人死了快一半了!
可不是,我昨天去邙山北麓运柴火,亲眼看到契丹人在烧尸体,那味儿,熏得人直想吐。
耶律德光也病了吧?这几天都没见他出帐。
出帐?听说他躺床上都起不来了,天天吐黑血。
那我们还在这里围什么城?等死吗?
这样的对话,在叛军的帐篷里、篝火旁、饭堂中,如瘟疫般传播。起初只是窃窃私语,后来变成了公开议论。石敬瑭的督战队虽然杀了几个人,但杀得越多,传言反而越烈。
石敬瑭自己也听到了这些传言。
他坐在帅帐中,脸色阴晴不定。耶律德光确实好几天没来商议军务了,派去的使者也只见到了耶律朔古。问耶律德光的病情,契丹人总是含糊其辞。
主公,谋士桑维翰低声说,不管传言真假,契丹军战力下降是事实。这几日攻城,他们的投石车都没了动静,士兵也少了许多。
你的意思是……
契丹人靠不住了。桑维翰咬牙道,我们必须靠自己。要么全力攻城,要么……
要么什么?
要么与洛阳议和。桑维翰硬着头皮说,我们围城这么久,也该让李从珂知道厉害了。不如派人去谈条件,让他封您为河东王,世代镇守河东。
石敬瑭沉默了很久,最终摇头:不行。开弓没有回头箭。我若现在议和,李从珂缓过气来,第一个就要收拾我。
他站起身,望着雨中的洛阳城:再围一个月。若一个月后洛阳仍不破,契丹仍不发力,我们就撤军回太原,另做打算。
然而,他没有一个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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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十,一场意外改变了整个战局。
这天夜里,雨势终于停了。云层裂开一道缝隙,月光洒向大地。守夜的士兵突然发现,契丹大营的方向火光冲天。
起初以为是契丹人又在搞萨满仪式,但很快发现不对——火太大了,而且伴随着惨叫声和马的嘶鸣声。火光中,隐约能看到无数身影在奔逃。
走水了!走水了!契丹大营中一片混乱。
事后调查,是契丹士兵在烤火取暖时,不小心引燃了被雨水泡软的帐篷。火势借着夜风,迅速蔓延。更要命的是,因为瘟疫,很多士兵身体虚弱,反应迟钝,等发现着火时,已经来不及扑救。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烧毁了三分之一的帐篷,烧死了五百多名士兵,烧毁了数千石粮食。更致命的是,这场大火彻底摧毁了契丹军的士气。
耶律德光在大火中受了惊吓,病情加重。他躺在病床上下令:撤军,北撤。
这个命令,在第二天清晨传遍了整个联军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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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一,石敬瑭亲自来到契丹大营。
他看到的是一片狼藉。烧焦的帐篷还在冒烟,伤兵的哀嚎声此起彼伏,士兵们眼神涣散,毫无斗志。
陛下,石敬瑭跪在耶律德光的帐前,为何要撤军?
耶律德光的声音从帐内传出,虚弱而疲惫:石郎,朕的勇士们已经尽力了。瘟疫,大火,这是天意。朕不能再让他们白白送死。你……你好自为之吧。
可洛阳就在眼前!
洛阳?耶律德光冷笑,那是一座铁城。你围了三个月,打下来了吗?朕看透了,这中原的水太深,朕的狼骑,不适应这里。朕要回草原了。
当天午后,契丹大军开始拔营北撤。他们丢下了大量辎重,甚至还有一些生病的士兵。这些被遗弃的士兵,成了后唐军最好的情报来源。
苏木站在城头,看着契丹军如潮水般退去。
他没有下令追击。瘟疫是恶魔,追上去只会引火烧身。而且,他比谁都清楚,契丹虽退,石敬瑭还在。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相爷,冯道激动地说,契丹退了!我们胜了!
没有。苏木摇头,我们只是赢了一局。石敬瑭还剩三万兵马,洛阳的粮食只能撑一个月。而南唐……他望向东南方,周本虽然撤了,但田敏也快撑不住了。传令下去,准备出城反击。但记住,目标是石敬瑭,不是契丹。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把城中的郎中都派出去,给契丹留下的那些伤兵治病。让他们活着回去,把瘟疫的故事,带回草原。
冯道一愣,随即恍然大悟:相爷是要让契丹人知道,中原不可轻犯?
苏木眼中闪过一丝深邃,我是要让契丹人恐惧。恐惧比瘟疫传播得更快,也更持久。这一次,我要让他们记住,中原不仅有坚城,还有无形的刀剑。
夜幕降临,洛阳城头的灯火重新点亮。城下的叛军营地,却陷入了一片死寂。契丹的战旗已经消失在北面的暮色中,只剩下石敬瑭的旗帜,在夜风中孤独地飘扬。
苏木站在城楼上,听着更夫的梆子声,心中异常平静。他知道,这场围城之战已经进入了最后的阶段。瘟疫虽退,但它留下的阴影,将长久地笼罩在每一个参与者的心头。
而他,将好好利用这片阴影,为后唐,为洛阳,也为自己的纵横之路,赢得最后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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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五,春雷初动。
雨后的天空格外清澈,一轮明月高悬。洛阳城头的守军惊讶地发现,城外的叛军营地正在悄悄后撤。
相爷,石敬瑭要跑!王全斌兴奋地跑来报信。
苏木却摇头:不是跑,是 reposition(重新部署)。他想引我们出城追击,在野战中寻找机会。
那我们……
不出城。苏木斩钉截铁,传令,全军犒赏,杀猪宰羊,让士兵们好好吃一顿。但任何人不得出城。让石敬瑭一个人唱独角戏去。
他走回案前,提笔写下一封密信,交给王全斌:连夜送往太原,交给刘知远。告诉他,石敬瑭的主力都在洛阳城下,太原空虚。他可以清君侧
王全斌领命而去。
苏木独自站在烛光下,望着墙上悬挂的《鬼谷子》。书页已经残破,但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
他轻轻抚过书页,喃喃道:师父,您说得对。这乱世,终究还是要靠智谋来终结。瘟疫也好,大火也罢,都只是棋子。真正的胜负,早在人心。
窗外,月光如水,洒在千年古都的城墙上。远处的叛军营地,灯火稀疏,人影寥落。一场持续了三个月的围城,终于迎来了转机。
而这一切,都源于那场雨,那场瘟疫,和那些精心编织的谣言。
苏木吹灭了烛火,在黑暗中伫立良久。他想起十二岁那年,苏家庄的大火;想起师父临终前,指着山下烽火说的那些话。如今,他已经成为这场乱世棋局中最重要的棋手之一。
明天,又将是新的一天。而他,已经准备好了下一步。
窗外,春风拂过,带来一丝初春的暖意。但战争的阴霾,依然笼罩着中原大地。瘟疫虽退,人心未宁。石敬瑭虽孤,犹有余力。
这场棋局,远未到终局的时候。
但苏木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方向。就像这春日里的第一缕风,虽然微弱,却预示着寒冬即将过去,万物终将复苏。
他走回卧榻,和衣而卧。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谣言还要继续散播,城防还要继续加固,石敬瑭还要继续周旋。
但最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这一夜,洛阳城中的百姓睡得很安稳。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城外的契丹人已经退了。这就够了。
而苏木,这位纵横家,却在梦中回到了华山,回到了师父的石屋前。师父在对他笑,指着山下的烽火说:看吧,这就是乱世。而你,正在点燃自己的火。
火光中,苏木看到了未来。看到了后唐的兴衰,看到了更远的岁月。他知道,自己的路还很长,很长。
但今夜,他可以暂时安睡。
因为明天,又将是纵横天下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