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回来那天,沛县的日头正毒得像要把人烤出油来。
我蹲在厨房门口择菜,槐树叶筛下的光斑在竹筐里晃悠,混着汗珠子砸在青灰色的菜帮子上,洇出一小片深色。
院墙外突然传来马蹄声,不是平日里信使那种小心翼翼的碎步,倒像是谁把整串铜钱撒在了石板路上——又急又乱,还带着股子不管不顾的野劲。
嫂子!三哥回来了! 是邻居家的二娃,人还没进门,破锣嗓子先撞开了柴门。我手里的苋菜掉在地上,沾了层薄灰。
抬起头时,正看见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堵在门口,玄色粗麻短打沾满尘土,腰间别着柄豁了口的铁剑,剑穗子磨得只剩半截红绳。
他瘦了,眼窝陷下去,颧骨却更高了,可那双眼睛亮得吓人,像两簇野火,把整个院子照得发烫。
身后跟着十几个精壮汉子,个个背着包袱,手里不是拿刀就是扛矛,站在我家那棵歪脖子梨树下,倒像是把半条街的杀气都搬了进来。
雉儿。
他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尾音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抖。我这才发现自己还蹲在地上,慌忙起身时膝盖麻得发颤,差点栽进菜筐里。
他大步跨过来扶住我,掌心的茧子蹭得我手腕生疼——那是常年握剑磨出来的,不是以前赌钱攥骰子的软茧。
回来了就好。
我挣开他的手,捡起地上的苋菜,声音平得像一潭死水。灶台上的铁锅还烧得滚烫,锅里的小米粥咕嘟咕嘟冒着泡,糊味顺着锅盖缝钻出来,呛得我猛咳了两声。
夜里,孩子们睡熟后,刘邦躺在我身边,呼吸重得像头老黄牛。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见他胳膊上缠着的布条,暗红的血渍已经发黑。
在芒砀山杀了条白蛇。 他突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股子兴奋的颤,通体雪白,比水桶还粗,眼睛是红的,像两盏灯笼。
我没接话,只是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白蛇?我想起去年冬天在集市上,王屠户案板上挂着的那条被剥了皮的蛇,肉色惨白,蜷得像团烂绳子。
不是普通的蛇。
他凑过来,热气喷在我后颈,老萧说,那是白帝子的化身。我把它斩成两段时,有个老婆婆在路边哭,说赤帝子杀了她儿子。
赤帝子? 我终于忍不住嗤笑出声,你当自己是天上的星宿下凡?
他猛地坐起来,床板被压得作响。
雉儿,你不懂! 他抓住我的肩膀,力气大得像要把我捏碎,那天夜里,整个山坳都亮了,比白天还清楚!兄弟们都看见了,那蛇死了以后,化出一团红光,飘到我头顶就散了!
我看着他眼里的光,突然觉得陌生。
这还是那个在酒馆里赊账喝得酩酊大醉,被我揪着耳朵拖回家的刘邦吗?
还是那个偷了张屠户半扇猪肉,躲在柴房里啃得满嘴油的无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