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言是猛地一下“醒”过来的。
不是从睡梦里那种迷迷糊糊的醒,而是像被人从冰水里一把捞出来,五脏六腑都还裹着一层寒意,脑子却瞬间清明得吓人。
最后一个画面还烙在眼底——是那个冰天雪地、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忘了的修道院,是王小芸那丫头化成晶体前最后那个傻乎乎的笑,是汉斯决绝冲向钟楼引爆自己的火光……还有他自己说出的那个词,“策略性善意”。
没等他细想,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甜腻香气就蛮横地钻进了鼻子,混杂着烟草、酒精,还有一种……陈旧木头和脂粉混合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耳朵里一下子被灌满了软绵绵的、黏糊糊的歌声,还有男男女女放肆的调笑,杯盏碰撞的脆响。
光线昏暗,却又在某些地方闪着刺眼的光——是舞台上追光灯打出的惨白,是女人们耳垂、脖颈上晃动的珠宝,是桌上银质餐具反射的冷芒。
他发现自己坐在一个角落里,身前摆着一架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钢琴,黑白的琴键在暧昧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手指下意识地搭在琴键上,一种熟悉的、几乎成为本能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这是哪儿?
他试图开口,喉咙却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死死扼住,连一丝气音都发不出来。一股强烈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他用力清了清嗓子,结果只发出几声嘶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他说不出话了。
这个认知像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他成了个哑巴。
几乎是同时,一股陌生的信息流强行涌入他的脑海,不算疼,但让人头晕目眩。
地点:上海,“百乐门”夜总会。
时间:民国二十八年,春。
身份:新聘的哑巴琴师,沈默。
任务:存活三十天,并……找到“夜莺”。
夜莺?那是什么?鸟,还是……人?
没等他理清头绪,一个穿着皱巴巴西服、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男人就晃了过来,用手里卷着的报纸不轻不重地敲了敲钢琴边沿,发出“哒哒”的响声。
“喂,新来的!发什么呆呢?”男人嗓门不小,压过了周围的嘈杂,“叫你沈默是吧?名字倒挺贴切。我们这‘百乐门’可是上海滩响当当的招牌,来的都是体面人!经理我看你可怜,赏你口饭吃,你可得给我机灵点!该弹的时候弹,不该看的时候,就把眼睛给我闭上!懂不懂?”
沈墨言——现在他是沈默了——抬起头,看着这个一脸精明算计的经理,点了点头。他没法说话,只能用动作表示。
经理似乎对他的“识相”很满意,又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嘟囔了一句“长得倒还周正,可惜是个哑巴”,便晃着走开了。
沈默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廊又把他扔进了一个全新的“副本”,这次是民国,是纸醉金迷的上海滩,而他,成了一个必须缄默的旁观者,一个……琴师。
他环顾四周。舞池里,穿着旗袍、身段窈窕的舞女和西装革履的男人相拥着旋转;卡座里,穿着体面的男男女女高声谈笑,举杯畅饮。一切都显得那么……真实,又那么虚幻。
他的目光像最精密的仪器,缓缓扫过全场。很快,他发现了几个“不协调”的点。
离舞台不远的一个卡座里,坐着一个穿着灰色长衫、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男人,大概三十五六岁,面前只放了一杯清茶,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眼神锐利地观察着周围,不像来寻欢作乐,倒像在……勘察现场。沈默心里给他贴了个标签:学者,或者……观察者。
另一边,一个穿着时髦洋装、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正兴奋地拉着女伴指着舞台,脸上是完全不加掩饰的新奇和激动,与这里的老练浮华格格不入。标签:天真,学生气。
还有个穿着短褂、身材壮实的中年男人,独自坐在角落的散台,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闷酒,眼神警惕,肌肉紧绷,像一头随时会暴起的困兽。标签:体力劳动者,可能……司机或者保镖之类的。
加上他自己这个“哑巴琴师”。沈默心里有数了,看来这次的回廊者,不止他一个。大家似乎都被随机分配了身份,散落在这偌大的夜总会里。
就在这时,舞台上的灯光骤然一变,追光灯打向侧幕。一个穿着宝蓝色缎面旗袍、身段婀娜的女人款步走上台。她卷曲的短发打理得一丝不苟,耳垂上坠着两颗小巧圆润的珍珠,眉眼间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风情,既不显得轻浮,又足够引人遐想。
台下顿时响起一阵口哨和掌声。
音乐响起,是那首脍炙人口的《夜来香》。女人握着麦克风,红唇轻启,歌声流淌出来,不像之前那些歌女那般甜得发腻,反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沙哑和慵懒,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
沈默注意到,那个穿灰色长衫的学者,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住了,身体微微前倾,看得格外专注。而那个壮实的中年男人,也暂时停下了灌酒的动作,瞥了舞台一眼。
这女人不简单。沈默下意识地想。她就是这场戏里的关键人物吗?还是……那个“夜莺”?
他收敛心神,手指落在琴键上。作为“琴师”,他得干活了。幸好,这具身体似乎残留着不错的音乐本能,加上他自身超强的学习和模仿能力,伴奏起来并不费力。他的琴声流畅地融入乐队,托着那女人的歌声,不抢戏,却也无法被忽视。
一曲终了,掌声雷动。女人微微鞠躬,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全场,在与沈默视线接触的瞬间,极快地停留了零点一秒,然后若无其事地移开。
但就在那一瞬间,沈默捕捉到了一丝异样。那眼神深处,不是沉醉舞台的虚荣,也不是迎合客人的媚俗,而是一种……压抑得很好的审视和冷静。
他心里咯噔一下。
演出间隙,沈默得以稍微放松一下手指。那个灰色长衫的男人——周立文,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假意欣赏墙上的画,凑到了他身边。
“朋友,新来的?”周立文压低声音,眼睛还看着画,话却是对沈默说的,“这地方,水浑得很啊。”
沈默不能说话,只能偏过头,用眼神表达询问。
周立文似乎也不指望他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语速很快:“台上那位,林曼丽,台柱子。台下,你看那边卡座,独自喝酒那个穿中山装的,看见没?腰板挺得笔直,眼神跟刀子似的,我观察他半天了,没见他对哪个女人有兴趣,光盯着人了。还有那边,那个穿西装戴眼镜的,一直跟几个日本人套近乎,手上那块表,够买下半条街了。”
他顿了顿,总结道:“我看这‘百乐门’,就是个情报篓子!龙蛇混杂,三教九流,什么牛鬼蛇神都有。咱们这些……嗯,意外来客,得小心点。”
沈默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这人观察力很敏锐,而且愿意分享信息,暂时可以归为“潜在合作对象”。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侍者制服的男人低着头,匆匆从他们身边走过,似乎是要去后台。在经过沈默的钢琴时,他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一个趔趄,手里端着的空托盘“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声。
这动静不大不小,吸引了不少目光。那侍者慌忙弯腰去捡,嘴里连声道歉。
沈默的目光却猛地一凝。就在那侍者弯腰的瞬间,他腋下枪套里一个硬物的轮廓,在西装布料下清晰地凸显了一下。
带枪的侍者?
沈默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下意识地手指在琴键上无意识地按下一串连贯的低音,听起来像是即兴的过渡小节,不成调,却带着一种莫名的韵律。
几乎是同时,他注意到,坐在不远处那个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穿着考究西装、慢慢品着红酒的男人——之前周立文指出的那个“腰板笔直”的中山装旁边的一位,目光锐利地朝他这个方向扫了过来,在那捡托盘的侍者和沈默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
那眼神,冰冷,探究,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
沈默的琴声戛然而止。
坏了。
他忘了“哑巴”的身份,忘了身处何地,只是出于一种本能的警惕和侧写师的习惯,用琴声做了一个极细微的标记和警示。但这细微的举动,在这个神经紧绷的环境里,可能已经引起了不该有的注意。
那个品红酒的男人——张副官,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像毒蛇吐出了信子。
台上的林曼丽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侧幕,阴影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有一点猩红的烟头在明明灭灭。
周立文也察觉到了气氛不对,低声道:“小心点,那个穿西装的,不好惹。”说完,便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沈默坐在钢琴前,手指微微发凉。
奢靡的音乐还在继续,舞池里的男女还在旋转,客人们的谈笑声依旧喧闹。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这张“哑巴”牌,好像从一开始,就打得不怎么太平。
而那个“夜莺”,又到底藏在这片靡靡之音的哪个角落?
他这无意间用琴声触动的,又会是哪一根要命的弦?
沈默低下头,看着自己这双似乎蕴藏着某种力量,又可能带来无尽麻烦的手,第一次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感到了一丝真正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