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百乐门的气氛明显不一样了。
沈默言坐在钢琴前,手指机械地弹着曲子,心里却像绷紧的弦。周立文昨晚被张副官的人“客气”地请走之后,到现在还没露面。王福贵倒是像没事人一样,在各个卡座间穿梭送酒,但那眼神躲躲闪闪,偶尔和沈默对上,立刻就像被烫到一样缩回去。
“看王福贵那孙子样!”李大刚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了钢琴边上,假装欣赏音乐,压着嗓子骂,“肯定是他把周先生卖了的!妈的,老子最恨这种背后捅刀子的软蛋!”
沈默言没法接话,只能微微点头,手指在琴键上滑过一串沉重的低音。
“得想办法救周先生啊!”李大刚急得搓手,“那姓张的不是好东西,落他手里能有好?”
这时,赵雪梅挽着那位“干爹”——一个姓钱的胖富商,娇笑着从舞池下来,正好经过钢琴旁。她似乎不经意地瞥了沈默和李大刚一眼,手指轻轻拂过鬓角,对着钱富商撒娇:
“钱老板,您不是说认识好多大人物嘛~ 昨晚那个穿长衫的先生,好像被张副官请去喝茶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我还想听听他讲讲古董呢!”
钱富商搂着她的腰,满嘴酒气:“哎哟,我的小宝贝还关心这个?张副官那边的事,谁说得准?少打听,少惹麻烦!”
赵雪梅嘟起嘴:“人家就是好奇嘛!听说张副官手段厉害着呢……”
“那可不!”钱富商压低声音,带着点炫耀,“我听说啊,是在查什么‘夜莺’!这百乐门里头,水深着呢!你乖乖的,别往跟前凑!”
“夜莺?”赵雪梅眨着大眼睛,一副天真好奇的样子,“是唱歌的那种小鸟儿吗?”
“嘿嘿,比那厉害多了!”钱富商含糊其辞,显然也知道不能多说,拉着她,“走走走,再去跳一曲!”
赵雪梅被拉走前,又飞快地扫了沈默一眼,眼神里没了刚才的娇憨,只剩下冷静的提醒。
李大刚看着他们的背影,啐了一口:“呸!骚狐狸,就知道傍大款!”
沈默言却心里一动。赵雪梅在套话,而且似乎有所收获。“夜莺”再次被提及,而且和张副官的行动直接相关。
休息间隙,沈默言借口去洗手间,绕到后台那条安静的走廊。他想去看看周立文昨天被带走的地方,也许能发现点什么。
走廊尽头是几个办公室和储藏室,静悄悄的。他放轻脚步,靠近昨天张副官和日本军官说话的那个拐角。
突然,旁边一扇虚掩的门里,传出了压低的说话声,是一男一女。
女的竟然是林曼丽!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和疲惫,不再是台上那种慵懒的调子。
“……必须尽快送出去,那边等不了太久。”
男的声音很沉稳,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我知道。但现在风声太紧,张豫源(张副官)像条疯狗,到处嗅。你最近不要太频繁接触我。”
沈默言屏住呼吸,贴在墙边阴影里。这男人是谁?他小心地探头,从门缝里看到林曼丽的侧影,和她对面一个穿着得体西装、背对着门口的高大男人。那人手里拿着一个像是怀表的小物件,下意识地摩挲着。
是那个夜总会的老板,陈琛!沈默言想起来了,周立文昨天也提到过这个人,说他背景神秘,和各方关系都不错。
“我明白,钟表匠。”林曼丽用了这个称呼,声音更低,“可这份情报关系到前线几千兄弟的性命……”
陈琛——钟表匠打断她:“再急也不能出错。曼丽,你的安全同样重要。军统那边……”
林曼丽苦笑一下:“他们?他们只在乎情报能不能到手,不在乎送情报的人会不会死。上次那份码头布防图,不就是个诱饵吗?差点把老吴搭进去!”
沈默言心里咯噔一下!诱饵?军统测试忠诚度的诱饵?
陈琛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这就是我们的命。在刀尖上跳舞,真真假假,连自己人都不能全信。这份新的,我会想办法,走‘暗线’送出去。你……保护好自己。”
“嗯。”林曼丽的声音有些哽咽,“你也是。”
里面传来细微的纸张摩擦声,似乎是情报交接完成了。
沈默言不敢再待,趁着里面两人还没出来,悄无声息地退后,迅速离开了走廊。
他的心怦怦直跳。意外偷听到的对话信息量太大了!林曼丽果然是双面甚至多面间谍!她表面是军统的人(夜莺?),却在为陈琛(钟表匠,显然是地下党)传递情报!而且,她亲口承认,军统会用假情报、诱饵来测试自己人!
那她现在交给陈琛的这份“关系到前线几千兄弟性命”的情报,是真的吗?还是另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回到钢琴前,沈默言的手指落在琴键上都有些发飘。他看着台上再次婉转歌唱的林曼丽,那风情万种的笑容背后,到底隐藏着多少秘密和挣扎?她对陈琛,似乎不只是同志那么简单……
“喂,哑巴!”一个不耐烦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是王福贵,他端着一杯酒,脸上堆着不自然的笑,放在钢琴边上:“经理让你弹点欢快的!别老哭丧着脸!”
沈默言抬头,冷冷地看着他。
王福贵被他看得发毛,凑近一点,几乎是耳语般飞快地说:“沈……沈琴师,你别怪我!我也是没办法!张副官那人你惹不起!周先生……周先生他那是自找的!谁让他瞎打听!”
他喘了口气,眼神闪烁:“我告诉你,张副官好像对赵雪梅那个女人也挺注意的……你……你们都好自为之吧!”
说完,他像逃避瘟疫一样赶紧溜走了。
沈默言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发沉。王福贵这算是警告?还是想撇清关系?张副官果然在扩大监视范围。
晚上散场后,沈默言最后一个离开。他故意磨蹭,想看看有没有其他动静。
果然,在后台通往员工后门的窄巷里,他看到了赵雪梅。她已经换下了华丽的旗袍,穿着一身朴素的深色衣裙,正把一个卷起来的小纸条塞进墙砖的一道裂缝里。
做完这一切,她警惕地四下看了看,快步消失在巷子另一头。
沈默言等了一会儿,确认没人,才走过去,小心翼翼地从砖缝里取出了那个纸卷。
展开一看,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一行小字:“钱富商透露,张豫源锁定‘夜莺’为女性,可能与近期频繁出入百乐门的歌星、舞女或女客有关。另,周立文被拘,暂无性命之忧,但受刑。”
纸条最后,画了一个小小的、抽象的梅花图案。
沈默言捏着纸条,指尖冰凉。
赵雪梅果然不简单!她不仅在套取情报,还有自己的信息渠道,甚至能打听到周立文的情况!她是在帮自己?还是在利用自己传递消息?那个梅花图案又代表什么?
他把纸条揉碎,撒进阴沟里。
回到他那狭小冰冷的亭子间,沈默言躺在床上,毫无睡意。
林曼丽的双重身份,军统的诱饵陷阱,陈琛的地下工作,赵雪梅的神秘举动,王福贵的背叛,周立文的被困,张副官撒开的网……
每个人都在演戏,每个人都戴着面具。真的、假的、忠诚、背叛、利用、救赎……在这小小的百乐门里交织成一张巨大的、危险的网。
而他,一个不能说话的哑巴琴师,被困在这网中央。
他之前还以为林曼丽交给陈琛的是救命的真情报,现在却不得不怀疑,那会不会是另一个更致命的诱饵?下一个被牺牲的会是谁?陈琛?还是他自己?
这假面舞会,才刚刚开始。
而他已经感到,脑门有点发凉,仿佛有不止一个枪口,在黑暗中,悄悄对准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