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清源公司回到老陈工作室的路上,谁都没说话。
老陈开车,张薇坐在副驾驶,顾临渊在后座。车窗外是凌晨两点的城市,街道空旷,路灯昏黄,偶尔有辆出租车驶过。一切都安静得不真实,像是刚才那片混乱的战场只是场梦。
但顾临渊知道不是梦。
他肩膀上的伤还在疼,提醒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车子在老楼前停下。三人下车,上楼。工作室的灯还亮着,赵琳在里面等着,桌上摆着四盒泡面,已经泡好了,冒着热气。
“回来了?”赵琳站起来,“那边怎么样?”
“乱。”顾临渊简短地说,“但警察控制住场面了。周婷带着那些年轻人走了,应该没事。”
他坐下,拿起一盒泡面。面已经有点胀了,但他还是吃了几口。胃里空荡荡的,需要点东西填进去。
张薇也坐下吃面,但吃得很慢,像是没胃口。
老陈打开电视,调到本地新闻台。屏幕上正在播报清源公司事件的后续:
“……目前警方已对清源公司及其法定代表人李泽明正式立案侦查。李泽明本人已被警方控制,正在接受调查。清源公司总部已暂停营业,所有业务冻结……”
画面切换到李泽明被警方带走的镜头。他低着头,用手挡着脸,但能看出还是穿着那身西装。几个警察护着他穿过记者围堵的人群,上了一辆警车。
“终于。”赵琳轻声说。
顾临渊盯着屏幕。
李泽明被控制了,清源公司垮了,舆论一边倒地支持他们。
赢了。
但他心里那块石头,还是没落下来。
“周婷呢?”他忽然问,“她带着那些年轻人去哪儿了?”
赵琳看了看手机:“她刚才发消息说,送那些孩子回家了。她说自己有点事,晚点再联系我们。”
“什么事?”
“没说。”赵琳摇头,“但她说不用担心,她会处理好。”
顾临渊皱眉。
周婷能有什么事要处理?女儿的事已经过去很久了,她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李泽明伏法。现在李泽明被抓了,她应该……
他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她女儿是什么时候死的?”他问张薇。
张薇愣了一下:“三年前。怎么了?”
“李泽明这次如果被判刑,大概要多久?”
赵琳想了想:“这种案子……很复杂。取证、审理、上诉……就算一切顺利,至少也要一年半载。如果不顺利,拖个两三年都有可能。”
顾临渊放下泡面。
“周婷等不了那么久。”他说。
工作室里安静下来。
电视里还在播新闻,但声音被调得很小。主持人在说“法律会给出公正的判决”,说“舆论监督的力量”,说“这标志着社会正义的进步”。
顾临渊站起来,走到窗边。
窗外是沉沉的黑夜。
他想起了周婷那双眼睛——平静,但深处有一种东西,像是烧尽的炭火,表面冷,里面还有火星。
等不了。
她等不了法律漫长的程序,等不了可能出现的变数,等不了李泽明还有机会逃脱。
“我要去找她。”顾临渊说。
“去哪儿找?”张薇问,“我们连她去哪儿了都不知道。”
顾临渊拿出手机,拨周婷的号码。
忙音。
再拨,还是忙音。
他想了想,拨了另一个号码——周婷的表哥,那个开修车铺的。
响了七八声,那边才接起来,声音迷迷糊糊的,带着睡意:“谁啊?”
“是我,顾临渊。周婷在吗?”
“周婷?”表哥清醒了一些,“她不是跟你们在一起吗?”
“刚才分开了。她说有点事要处理,你知道她可能去哪儿吗?”
电话那边沉默了几秒。
“我不知道。”表哥说,但声音有点不对劲,“但我跟你说……周婷这丫头,心里憋着一股火。她女儿死的那年,她差点跟着去了。后来撑着,就是为了等一个结果。现在结果要来了,我怕她……”
“怕她什么?”
“怕她等不及。”表哥叹气,“你们这些外人不懂。当父母的,孩子没了,那心就跟死了一样。活着就是为了报仇。现在仇人就在眼前,你让她等着法律慢慢判?她等不了。”
顾临渊握紧手机:“你知道她在哪儿,对不对?”
“我真不知道。”表哥说,“但我知道她这两天……在打听李泽明被关在哪儿。”
电话挂断了。
顾临渊放下手机,看向工作室里的其他人。
“她在找李泽明。”他说。
赵琳脸色变了:“她想干什么?”
“报仇。”张薇轻声说,“她要用自己的方式报仇。”
老陈站起来:“那我们得阻止她!她现在去就是送死!李泽明被警方控制着,她怎么接近?就算接近了,她能做什么?”
顾临渊没说话。
他想起周婷的样子——瘦小,不起眼,穿着普通的工装,走在人群里根本不会有人多看一眼。但就是这样一个人,为了给女儿报仇,可以在地下俱乐部门口守几个月,可以联系女儿生前的网友组成调查小组,可以在关键时刻带着人赶来支援。
她能做到。
如果她真的想做,她一定能找到接近李泽明的方法。
“警察会把李泽明关在哪儿?”顾临渊问赵琳。
赵琳想了想:“一般这种案子,会先关在看守所。但李泽明身份特殊,可能会单独关押,或者……先押送到某个地方做进一步调查。”
“能查到吗?”
“我可以问问律师朋友。”赵琳拿起手机,“但需要时间。”
“没时间了。”顾临渊说,“周婷可能已经行动了。”
张薇走到他身边:“就算我们知道她在哪儿,我们能做什么?去拦着她?告诉她法律会制裁李泽明?你觉得她会听吗?”
顾临渊看着她。
不会。
周婷不会听。
她等了三年,等的就是亲手了结的机会。
老陈在工作室里踱步:“那怎么办?就这么看着?”
顾临渊闭上眼睛。
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周婷跪在地下室,拿出女儿日记本的样子;周婷站在安全屋外,挡在李泽明保镖面前的样子;周婷在清源公司楼下,护着那些年轻人的样子。
她是个母亲。
一个失去了女儿,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报仇的母亲。
他能理解那种感觉。
但他不能看着她去送死。
“赵琳,”他睁开眼睛,“查李泽明可能被关押的地点。老陈,准备车。张薇,你留在这儿。”
“你去哪儿?”张薇问。
“去找她。”顾临渊说,“在我找到她之前,希望她还……没做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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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点二十。
市第二看守所。
李泽明确实被关在这里。但不是普通监室,而是一个单独的隔离间。这是对特殊嫌疑人的待遇——有床,有桌子,有独立的卫生间,甚至还有一台不能联网的电视机。
但他还是被关着。
手铐在桌子上,脚镣锁在床脚。两个警察守在门外,二十四小时轮班。
李泽明坐在床上,看着天花板。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还有点放松。像是在度假,而不是在拘留。
门开了。
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医生走进来,戴着口罩和眼镜,手里提着医疗箱。后面跟着个警察。
“例行检查。”医生说,声音有点闷。
警察点点头,站在门口看着。
医生走到床边,打开医疗箱。里面是听诊器、血压计、体温计这些常规的东西。她拿起血压计,示意李泽明伸出手臂。
李泽明配合地伸出手。
医生给他量血压,动作很专业。量完,记录下来,又量了体温。
“张嘴。”医生说。
李泽明张开嘴。
医生用手电照了照他的喉咙,又看了看他的眼睛。
“没什么问题。”她对门口的警察说,“身体状况良好。”
警察点点头。
医生开始收拾东西。她把听诊器放回医疗箱,盖上盖子,拎起来。
走到门口时,她忽然停下,转头看了李泽明一眼。
那眼神很奇怪。
李泽明感觉到了,抬起头看她。
但医生已经转身出去了。
门重新关上。
李泽明皱了皱眉。刚才那个医生的眼神……有点眼熟。但他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可能是在某个场合见过吧,他想。毕竟他见过的人太多了。
他重新躺下,闭上眼睛。
外面走廊传来脚步声,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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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守所外面,一辆灰色面包车停在街角。
车里坐着三个人——顾临渊、老陈,还有赵琳。张薇留在工作室等消息。
“就是这儿。”赵琳指着看守所的大门,“我朋友说,李泽明凌晨一点被送到这里的。单独关押,二十四小时看守。”
顾临渊看着那栋灰扑扑的建筑。
高墙,电网,探照灯。门口有岗亭,有警察站岗。
周婷怎么进去?
“你们看!”老陈突然指着看守所侧门。
一个小门开了,一个穿白大褂的身影走出来。那人戴着口罩,拎着医疗箱,快步走向路边停着的一辆白色轿车。
是刚才那个医生。
但顾临渊注意到一个细节——那人走路的姿势,有点怪。不像医生那种从容,而是……有点急,有点僵硬。
白色轿车发动,开走了。
顾临渊盯着那辆车,直到它消失在街角。
“不对。”他说。
“什么不对?”赵琳问。
“那个医生……”顾临渊皱眉,“走路姿势不对。而且这个时间点,为什么会有医生来?”
老陈也反应过来了:“对啊,凌晨三点多,例行检查?太奇怪了。”
顾临渊心里那股不安越来越强烈。
他推开车门:“我去问问。”
“等等!”赵琳拉住他,“你怎么问?直接问刚才那个医生是谁?”
顾临渊犹豫了一下。
就在这时,看守所里突然传来警报声!
尖锐,刺耳,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岗亭里的警察冲出来,往楼里跑。更多的警察从楼里冲出来,有的往楼上跑,有的往外跑。
出事了。
顾临渊的心脏猛地下沉。
他推开车门,朝看守所跑去。老陈和赵琳跟在他后面。
跑到门口,被警察拦住了。
“站住!干什么的!”
“里面怎么了?”顾临渊急问。
“无可奉告!退后!”
顾临渊还想说什么,但被老陈拉住了。
“别冲动,先看看情况。”
警车一辆接一辆开过来,救护车也来了。看守所里乱成一团,能听到对讲机里传来的杂乱声音:
“隔离间!快!”
“叫救护车!”
“封锁现场!”
顾临渊站在警戒线外,看着里面。
他知道,他可能来晚了。
半小时后,一个警察走出来,脸色很难看。他对着对讲机说:“嫌疑人李泽明,确认死亡。死因……疑似被刺伤颈部动脉。”
声音不大,但顾临渊听到了。
李泽明死了。
被刺死的。
老陈倒吸一口凉气:“周婷……”
赵琳捂住嘴。
顾临渊站在那里,一动没动。
他看着看守所里忙碌的警察,看着闪烁的警灯,看着救护车空着开出来——人已经死了,不用救了。
李泽明死了。
那个操控舆论、害死无数人、把他们十个人逼到绝境的恶魔,死了。
但顾临渊感觉不到一点轻松。
只有沉重。
沉重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沉重。
手机响了。
顾临渊接起来。
那边是周婷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
“顾先生,”她说,“李泽明死了。”
顾临渊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在公安局。”周婷继续说,“我自首了。我杀了他。”
她停顿了一下。
“我用的是我女儿自杀时用的那把水果刀。她当时就是用那把刀割腕的,我没扔掉,一直留着。今天……终于用上了。”
顾临渊听到电话那边有警察的说话声,有手铐的声音。
“顾先生,谢谢你。”周婷说,“谢谢你们帮我找到了他,让我有机会……亲手了结。”
她的声音开始有点抖,但很快又平静下来。
“我女儿在地下,可以安息了。我也……可以了。”
电话被拿走了。
一个警察的声音传来:“你是顾临渊?周婷说要跟你说话。她现在涉嫌故意杀人,我们要带她去做笔录。你……”
“我知道。”顾临渊说,“我在外面。”
电话挂了。
顾临渊放下手机,看向看守所。
天快亮了。
东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但西边还是沉沉的黑色。
老陈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要不要进去?”
“进去干什么?”顾临渊问,“看她戴着手铐被带走?看她因为杀人被捕?”
赵琳轻声说:“从法律上讲,她这是故意杀人。就算李泽明罪大恶极,她也没有权利……”
“我知道。”顾临渊打断她,“我都知道。”
他知道周婷做错了。
他知道杀人犯法。
他知道法律会制裁她。
但他也知道,如果他是周婷,等了三年,看着害死女儿的人就在眼前,可能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那种痛苦,那种恨,那种活着就是为了报仇的执念……
他理解。
但他不能认同。
手机又响了。
这次是张薇。
顾临渊接通。
“顾临渊,”张薇的声音很急,“你看新闻了吗?李泽明被杀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网上……网上炸了!”
顾临渊打开新闻应用。
热搜第一:#李泽明在看守所被杀#
点进去,是各种小道消息:
“据传李泽明被刺身亡,凶手疑似受害者家属!”
“看守所内部消息:李泽明颈部中刀,当场死亡!”
“警方证实李泽明死亡,案件正在调查中!”
评论区已经疯了:
“杀得好!这种人该死!”
“为民除害!凶手是英雄!”
“但这是犯法啊……”
“法律太慢,这是正义的私刑!”
支持的和反对的吵成一团。
顾临渊关掉手机。
他看着天空。
天越来越亮了。
新的一天。
李泽明死了,周婷自首了,清源公司垮了。
看起来,一切都结束了。
但他知道,没有。
这件事引发的争论,才刚刚开始。
关于法律和私刑,关于正义的边界,关于一个母亲为了给女儿报仇而杀人到底是对是错……
这些争论,会持续很久很久。
而他们这些当事人,会永远被卷在里面。
“走吧。”顾临渊说。
“去哪儿?”老陈问。
“公安局。”顾临渊转身朝面包车走去,“我们去看看周婷。至少……陪她走完这段路。”
车子发动,驶向公安局。
路上,顾临渊一直看着窗外。
城市在苏醒。早餐店开门了,环卫工人在扫地,上班族开始出现在街上。
普通人的生活,还在继续。
而他们这些人的命运,已经彻底改变了。
他想起周婷女儿日记里的最后一句话:
“妈妈,我好累。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难?”
现在,周婷也累了。
她用自己的方式,给了女儿一个交代。
也给了自己一个结局。
车子在公安局门口停下。
顾临渊下车,看着那栋庄严的建筑。
里面,周婷正在接受审讯。
外面,关于她的讨论已经铺天盖地。
而他站在这里,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接下来的一切。
天,完全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