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罐碎裂的声响还在巷子里回荡,赵承渊已经转身进了屋。柳明瑛正扶着门框等他,见他回来,只轻轻说了句:“茶温着。”
他没喝茶,反倒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乡试答卷副本。他把纸摊在桌上,指尖点了点《边防十策》最后一段批注:“明天这张纸,要么让我登顶龙虎榜,要么让我成全城笑柄。”
“你写的时候就没想过第二种可能吧?”柳明瑛靠着椅背,手摸着肚子,“我家夫君说了,文章写得出格,才压得住邪风。”
他一愣,随即笑出声:“这话说得……怎么比我还会说?”
她抿嘴不答,只把茶推过来:“喝完早点睡,明日贡院见真章。”
他端起茶一饮而尽,心想:行,今晚不熬夜,养精蓄锐。结果刚躺下,右臂旧伤又开始抽,像有根铁丝在里面来回拉扯。他干脆爬起来,靠在床头翻系统推送的历年乡试高分卷摘要,顺便默记自己答卷里的关键数据链。
天刚蒙蒙亮,贡院门口已挤满了人。赵承渊拎着考篮进去时,听见几个书生低声议论:“听说副主考昨儿看了份策论,气得摔了砚台,说是‘狂生妄言,不堪入目’。”
“谁写的?这么大胆?”
“好像是青溪镇那个赵承渊,写什么‘拆军屯、改驿道、联商队抗敌’,听着就离经叛道。”
赵承渊装作没听见,径直走进号舍。三场考罢,交卷铃响,他把答卷递上去,监考官瞄了一眼封面姓名,眉头微皱,显然也听过风声。
他没走远,蹲在贡院外茶棚底下啃烧饼。小厮阿福蹲旁边,嘴里嘟囔:“少爷,您说那主考官能看您卷子吗?副考官都放话要刷您了。”
赵承渊咬了一口饼,芝麻掉在袖口:“能看,而且已经在看了。”
“您咋知道?”
“我看见他独坐东厢,手里那份卷子边角都快揉烂了,还时不时抬头看墙上的河防舆图——那是我策论里提过的‘清溪—北驿水陆联动线’。”他咽下饼,慢悠悠道,“人一旦被戳中痒处,就舍不得放手。”
阿福半懂不懂,但还是麻利地掏出纸笔:“那要不要递个条子?”
“递。”赵承渊提笔写了两行字:“策论所引河防数据,皆出自三年前柳太傅奏疏第十七卷——可查档核实。”
半个时辰后,贡院内堂。
主考官捏着这张字条,盯着桌上的《边防十策》,反复比对档案。良久,他抬眼问身边幕僚:“此子真是柳太傅女婿?”
“确凿无疑,婚书都在礼部备案。”
主考官沉吟片刻,命人召赵承渊入见。
赵承渊来得很快,进门便行礼。主考官没让他坐,反而从袖中抽出一封密函,放在案上。
“你可知此信为何物?”
“学生不知。”
“这是柳太傅亲笔,言明你为其婿,若乡试参选,望予照拂。”主考官盯着他,“你可愿认此门关系?”
赵承渊低头看着那信,没接。
“学生谢大人坦诚。”他缓缓开口,“但若文章不堪,举荐反辱恩师清名;若文章可取,何须门第加持?”
主考官眯眼:“那你以为,你的《边防十策》算得上可取?”
赵承渊从袖中取出答卷副本,翻到末页,指着一行小字:“此策若成,当为天下寒士开一路——此非求官,乃求道。”
堂内静了三息。
主考官终于动了动嘴角:“此子,可中解元。”
放榜日清晨,州府门前人山人海。龙虎榜尚未揭封,秦德海已带着两个门客坐在对面酒楼二楼,点了一壶陈年花雕,三只祖传青瓷碗一字排开。
“等那赵承渊名字排在榜尾,我就当场砸碗,让他知道什么叫体面尽失。”
门客赔笑:“公子高见,寒门小子再猖狂,也逃不过考官笔下一划。”
话音未落,楼下一阵骚动。
赵承渊来了。
他没穿新袍,依旧是粗布直裰,手里却拿着一卷纸。冷霜月的人早已混入围观人群,暗中盯住榜房差役。果然,一名差役鬼鬼祟祟换上了另一张榜纸。
就在封印揭开瞬间,赵承渊一步上前,一把撕开封条,朗声道:“乡试第一名称解元——赵承渊!”
他展开原榜,高高举起,随即又将《边防十策》全文贴在龙虎榜侧:“诸君不妨看看,何谓‘狂生之言’!”
人群炸了。
“这策论里说的‘以商制战’,竟是真能算出匈奴骑兵补给周期?”
“他连北驿十三驿站的运力损耗都列出来了!”
“这不是读书读出来的,是跑出来的!”
士林哗然,赞者有之,骂者亦有之,但没人能否认——这一策,立得住。
酒楼之上,秦德海脸色铁青。他盯着楼下那个瘦削身影,猛地抄起一只青瓷碗,狠狠砸向地面。
“哐!”
瓷片飞溅。
第二只碗紧跟着摔下去。
第三只刚举到半空,他手抖了一下,碗沿磕在桌角,裂成两半,滚落在地。
“给我盯着他进京的每一步!”他咬牙切齿,“我不信他能一路狂到底!”
此时赵承渊已被围得水泄不通。有老学究颤巍巍问他:“小友,你这策论,可是得了高人指点?”
他笑着摇头:“没人指点,就是我家柳娘子说了句——‘你写文章,别怕得罪人’。”
众人哄笑。
主考官站在贡院高台上,远远望着这一幕,对身旁幕僚道:“此子有宰辅气象。”
当晚,柳家老宅。
柳明瑛跪在祖先牌位前,点燃三炷香。肚子里的孩子踢了她一脚,她轻抚着,低声道:“爹,娘,承渊中了解元……咱们柳家,没看错人。”
她起身时,丫鬟匆匆进来:“夫人,赵府送来一箱东西,说是进京用的行装。”
她打开箱子,最上面是一件新做的玄色直裰,针脚细密,领口内侧绣着一行小字:“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她笑了,把衣服抱在怀里,像抱着他们还没见过的未来。
次日清晨,赵承渊站在自家院中,检查马车行李。冷霜月的人送来最后一批情报:秦德海已派人沿官道布眼线,东厂也有动静。
他点点头,把一份地图塞进贴身包袱。
阿福牵来马,问他:“少爷,咱们真就这么走?不摆几桌庆功宴?”
“庆功?”他笑了笑,“这才哪到哪,乡试不过是个开场。”
他正要上车,忽然回头看向贡院方向。龙虎榜还在墙上,他的名字被无数人指指点点,有人抄录,有人焚香,还有人对着名字磕头。
他轻抚右眼角那道细疤,低声自语:“我家柳娘子说了,文章写得出格,才压得住邪风。”
马车启动,轮子碾过青石板,发出咯噔一声响。
车帘晃动间,一只野猫从屋檐跃下,爪子勾住了晾衣绳上的红布条。布条飘落,正好盖住地上一张被踩脏的榜单残页,上面依稀可见“秦德海”三字,墨迹已被雨水泡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