锤子敲进木头的声音还在匠营回荡,校场另一头的旗杆已经竖了起来。红底黑字的“互市”大旗被风扯得笔直,像一把出鞘的刀。
赵承渊从高台上走下来,手里还攥着那个小本子。他没再翻开,只是顺手塞进袖口。昨天他们立的是柱子,今天要立的是规矩。
柳明瑛站在市口,换了身胡袍,素银滚边,干净利落。腕上的翡翠镯在阳光下一晃,她正低头翻一本册子——边军统核的物价册,昨夜刚定稿。
第一批匈奴商人赶着牛车进了场,皮货堆得冒尖。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跳下车,嗓门震天:“赵大人破我王庭,如今连买卖也不让活?上等羊皮,三贯!少一个铜板都不卖!”
旁边几个商人跟着起哄:“对!三贯起步!”
柳明瑛抬眼,声音不高:“上等羊皮,市价一贯二,柳家商队收八百文。”
“什么?”那汉子脸涨成猪肝色,“贱妇!你懂不懂行情?这可是最好的冬羔皮!”
柳明瑛不动声色,伸手一指远处挂着的旧账板:“你若不信,可去看去年战前的收购价。那时你们抢来的赃皮,三折甩卖也没人要。”
那块旧账板早就蒙了灰,但字迹清晰:王党时期,中原低价倾销,草原皮毛烂市,价格压到不足成本一半。
几个商人凑过去看了,脸色变了。
柳明瑛合上册子:“现在不同了。谁守规矩,谁有饭吃。不守规矩的,连入场资格都没有。”
那带头的汉子还想骂,赵承渊走了过来。他没穿官服,只一身青布长衫,袖口挽着,像是刚从匠营巡查回来。
他站到柳明瑛身边,手轻轻搭在她肩上,笑了一声:“娘子这招‘以商制武’,可比我的刀狠多了。”
这话一出,周围哄地笑了。
那匈奴商人愣住,看看柳明瑛,又看看赵承渊,咬牙切齿却说不出话。
终于,有人跪下了。
是个老头,膝盖一弯,咚地磕在地上:“我卖……按您说的价,我卖。”
他身后几个也跟着跪下:“我们也卖!”
带头那汉子瞪眼:“你们——”
“闭嘴。”老头抬头,“我们不是来拼命的,是来活命的。”
赵承渊蹲下身,看着他:“你叫什么名字?”
“阿塔尔,以前跑北线商路的。”
“老生意人了。”赵承渊点头,“那你应该知道,路断了三年,草死了,牛瘦了,皮毛还能值几个钱?”
阿塔尔低头:“……不值钱。”
“但现在路通了。”赵承渊站起身,“新规矩,新价钱,新活法。你要是愿意,明天就能领新商路图。”
阿塔尔猛地抬头:“真有新图?”
“当然。”赵承渊看向柳明瑛。
她从袖中抽出一张纸,展开——上面是用朱砂标出的几条主干道,还有驿站、哨所、补给点的位置。
“即日起,凡持边军印信者,可在柳家仓栈赊货三月,秋后以皮毛抵偿。”柳明瑛说,“但逾期不还者,列入黑名单,永不准入互市。”
“真……允许赊账?”阿塔尔声音发抖。
“自然。”柳明瑛微笑,“做生意,讲究的是信。你信我,我信你,才能长久。”
几个商人当场叩首:“愿随赵夫人经商!”
赵承渊扶起阿塔尔,把那张旧商路图还给他:“这张图,留着当纪念吧。明天来换新的。”
阿塔尔双手接过,手指微微发颤。
太阳升到头顶,互市彻底热闹起来。
铁器摊位摆出来了,锄头、犁铧、菜刀,都是“霜月号”匠营的新货。皮毛堆成小山,羊绒、牛角、马鞍,分类码好。秤砣起起落落,铜钱哗啦作响。
柳明瑛坐进账房,亲自核定第一批赊货名单。她手腕轻抬,翡翠镯碰了下砚台,发出清脆一声。
赵承渊站在市口高台,看着人群往来。昨天他们还在为一根木头流汗,今天已经能用铁器换皮毛。人心聚起来了,秩序也就来了。
一个年轻商人挤到台前,举着手里的合同:“大人!我们想组个联合商队!统一进货,分路贩卖!”
“可以。”赵承渊点头,“去账房登记,领印信。”
“那……要是有人违约呢?”
“按规矩办。”赵承渊说,“第一次警告,第二次罚金,第三次,踢出互市。”
“明白了!”那人转身就跑,“兄弟们!组队了!”
另一边,几个降兵正帮工匠搬铁器。阿木尔也在,肩上扛着一捆犁铧,满头大汗。看见赵承渊,远远敬了个礼。
赵承渊冲他点点头。
这不是打仗,但比打仗更难。打仗靠刀,治世靠规则。
中午的风沙小了,阳光晒得地面发白。互市的人越聚越多,连远处山坡上都有牧民牵着马观望。
柳明瑛走出账房,手里拿着一份名单:“第一批赊货的二十三人,全通过了。”
赵承渊接过看了看:“不错。告诉他们,三个月后验货,合格的,下次额度翻倍。”
“已经说了。”柳明瑛笑了笑,“有个老头激动得差点哭了,说这是三十年来第一次有人信他。”
赵承渊也笑了:“那就让他好好干。”
他抬头看向远方。烟尘未起,但他知道,会有更多商人赶来。这条路一旦走通,草原和中原的命脉就绑在了一起。
刀打不碎的东西,商路能缝起来。
一个匈奴少年怯生生地递上一张皱巴巴的纸:“大人……我想学记账。”
赵承渊接过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行数字,算的是皮毛换铁锅的差价。
“想学?”他问。
“想学!我们那边没人教……我想以后开个铺子。”
赵承渊把纸还给他:“去账房找柳夫人,让她安排。”
少年蹦跳着跑了。
柳明瑛看着他的背影:“你觉不觉得,这才像个边关了?”
“嗯。”赵承渊点头,“不再是死地,是活路。”
他站在高台上,手握新绘的商路图卷,目光投向远处的地平线。风从草原吹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互市喧声如潮,铁器与皮毛易手,契约一笔笔落下。
一场没有刀光的征服,正在进行。
柳明瑛回到账房,提笔写下第一条商规:
**凡入互市者,须持边军印信,违者驱逐。**
她放下笔,翡翠镯轻轻碰了下砚台。
墨汁滴落,晕开一个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