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承渊把那份赊货名单交给随从的时候,太阳正好爬上旗杆顶。他眯眼看了看远处山坡,牧民还是没下来,几个降兵蹲在铁器摊边啃干饼,连笑都不敢大声。
“去传话。”他说,“今天所有交易,免手续费。”
随从愣了下:“真免?那可是实打实的进项。”
“钱能买来东西,买不来人心。”赵承渊拍拍他肩膀,“现在咱们要的是他们敢走进来,敢抬头说话。”
话音刚落,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队人骑马直奔高台,领头那人披着旧狼皮斗篷,脸上风霜刻得深,正是新单于冷烈。
他在台前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身后十几名亲卫也跟着下马,没人说话,只静静站着。
冷烈走到赵承渊面前,单膝跪地,双手举起一面旗。
那旗子破得厉害,边角卷着毛边,旗面黑红相间,一只狼头昂首向天,仔细看,狼眼位置绣了一枚青铜小令——是冷家遗物。
“赵大人。”冷烈声音不高,却传得很远,“我以草原最古之礼,请您受此旗!”
人群一下子静了。
卖皮的汉子手停在半空,记账的少年笔尖一顿,连柳家商队的老管事都放下算盘往外瞅。
赵承渊反应极快,一步上前,双手托住冷烈手臂:“兄弟,起来说话。”
冷烈没动:“从前我是匈奴王子,今日我是您的兄弟。这旗,不为臣服,为同心!”
说完,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向旗杆,将狼旗狠狠插进石缝。
风刚好刮过来,旗面“哗”地一声全张开,在阳光底下猎猎作响。
全场没人出声。
三息之后,一个苍老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赵大人救我活命,我愿随这旗!”
是阿塔尔。那个昨天第一个跪下卖皮的老汉。
他颤巍巍摘下帽子,从怀里掏出一块布,上面用炭笔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狼头。他把布绑在一根木棍上,高高举起。
这一举,像点了火。
“当”的一声,一名降兵抽出腰刀,刀背朝地敲了三下。
这是草原上传令集结的老规矩。
紧接着,匠营那边传来“哐当”一声,有人扔了锤子就往这边跑。账房里的学徒冲出来,手里还攥着没写完的账本。连柳家商队的伙计都解下包袱皮,抓起炭条就在上面画狼。
一面、两面、十面……百面!
大的绑在长杆上,小的缝在衣襟前,有个小孩干脆把旗图纹在了手心。
千百面狼旗在人群中升起,颜色不同,大小不一,但全都迎着风,指向同一个方向。
不知谁先喊了一声:“战神万岁!”
第二声立刻接上:“狼旗永存!”
第三声、第四声……成千上万人的声音叠在一起,震得地面都在抖。
赵承渊站在高台上,看着眼前这片旗帜的海洋,耳边全是呼喊。他没说话,只是把手按在胸口,那里贴身藏着柳明瑛绣的平安符。
冷烈又跪下了。
这次比刚才更用力,额头几乎碰到地面:“请受我一拜!”
赵承渊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拽住他胳膊:“你我既为兄弟,何须君臣之礼?”
他反手握住冷烈的手,直接往上一举:“从今往后,不分胡汉,皆为边关儿女!我们是——兄弟!”
全场安静了一瞬。
下一秒,山呼海啸般的声音炸开:
“兄弟!”
“兄弟!”
“兄弟!”
一遍又一遍,喊得沙哑也不停。
高台侧面,冷霜月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她靠在柱子上,红衣未换,左眉骨那道疤在阳光下一闪。她看着台上两人并肩而立,嘴角动了动,低声说:“赵大人,你这‘兄弟’……可比你高半头。”
台下,阿塔尔抹了把脸,老泪横流。他身边的小孙子扯他袖子:“爷爷,我也要画旗。”
“画!”老头拍他脑袋,“画大点!以后你也是边关人!”
另一边,降兵们自发排成队,开始帮汉人商户搬货。有人递水,有人清场,动作默契得像练过千百遍。
一个匈奴少年抱着铁锅跑过来,结结巴巴对汉人摊主说:“我……我想换两斤米。”
摊主咧嘴一笑:“拿去吧,送你的。”
少年愣住,眼圈一下子红了。
互市的喧闹声更大了,但和昨天不一样。昨天是生意,今天是家常。
赵承渊低头看了看自己手掌。那只手常年握笔、握刀、握令箭,如今被另一只粗糙的手紧紧攥着。
他没挣脱。
他知道,这一握,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冷烈忽然抬手,指向远方地平线:“那边还有三座寨子没通消息,明天我就带人去。”
“不用急。”赵承渊说,“先让他们看看这旗。”
“可有些人不信。”
“那就让他们亲眼瞧瞧,什么叫万众一心。”
冷烈笑了:“你说行就行。”
两人并肩站着,影子拉得很长。狼旗在头顶翻飞,像一团烧不灭的火。
百姓还在喊,工匠还在做旗,孩子在地上用树枝临摹狼形。
一个穿补丁袄的老妇人颤巍巍走上来,把一块烤饼塞进赵承渊手里:“大人……吃点热的。”
赵承渊接过,咬了一口。饼有点糊,但很香。
他正要道谢,老妇人已经转身走了,背影瘦小却挺得笔直。
冷霜月从侧台走过来,递上水囊:“喝一口?”
“不了。”赵承渊摇头,“等他们全喊累了,我再歇。”
冷烈忽然伸手,搭在他肩上:“哥。”
赵承渊一怔。
冷烈又叫了一声:“哥。”
这次声音更大,带着笑。
赵承渊也笑了:“行,叫哥就叫哥。”
三人站成一排,面对台下沸腾的人群。
风卷黄沙,旗不落,声不绝。
远处山坡上,最后一批观望的牧民终于牵着马走下来。为首的年轻人手里举着一面新做的旗,布是蓝的,狼是白的,针脚歪歪扭扭,一看就是现学的。
他走到台前,把旗递给赵承渊:“我们……我们也想入互市。”
赵承渊接过旗,点点头:“欢迎。”
年轻人激动得脸通红,转身就喊:“我们进去了!他们收我们了!”
身后人群爆发出欢呼。
赵承渊把那面蓝布白狼旗交给随从:“挂到旁边去。”
随从问:“和主旗并列?”
“当然。”他说,“都是边关的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