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承渊攥着那截驼铃布条站在承天门石阶上时,苏婉儿正把三卷画轴塞进袖袋。她没点灯,也没叫人,只在窗前坐了半刻,手指一寸寸摩过轴尾铜铃——轻摇即响,是赵承渊定的暗号,防东厂残党混市搅局。
天刚亮,边贸集市已挤满人。波斯商人阿米尔带着十几名随从围住主市台,高举三块羊皮卷,上面用汉、波斯、突厥三种文字写着:“大明绸缎褪色如灰,瓷器薄脆似纸,铁器锈蚀三日!”两名通译在人群中来回走动,反复高喊,西域诸国商贾纷纷驻足观望。
苏婉儿缓步登台,不怒不惊。她先命人端来清水净手,又让人焚香三炷。这动作是柳明瑛教她的“镇心礼”,不是为了压谁一头,而是告诉所有人:这事不为私怨,只为公理。
鼓乐声停,全场安静下来。
阿米尔冷笑一声:“苏监使今日是要做法驱邪?还是靠几炷香就能洗清劣货之名?”
苏婉儿抬手击掌三声。
立刻有小吏捧出第一卷画轴,递到她手中。
她亲手展开。
画卷徐徐拉开,露出《大明织造九等图》。九种丝线颜色分明,十二种经纬密度标注清楚,七类染料成色标准一一列出。末尾还附了一张波斯萨珊王朝旧锦残片比对图。
她指向画轴末尾朱批:“贵国去年进贡的‘金缕云纹锦’,用的是我朝三等丝、五等染。如今同类货品价格降了两成,不是质量差了,是中间十道虚耗省掉了。”
阿米尔脸色微变,嘴上仍硬:“说得漂亮!可我们抽验二十批货,合格率才六成!”
他挥手,随从立刻捧出一只裂釉青瓷碗、一段泛黄素绸、一把锈迹斑斑的铜剪,摆在案上作证。
围观人群开始低声议论。
苏婉儿不动声色,指尖抚过第二卷画轴。这轴面涂了特制桐油,遇热显字。她将画轴悬于日光下,片刻后,密密麻麻的小楷浮现出来:
“波斯商队自去年十月起,共售我朝‘仿萨珊锦’十七批,其中九批用我朝蜀锦底料,冒充波斯原产——此为贵国商律所禁。”
她不点破,只把画轴转向阿米尔:“副使大人请看,贵国商团在大明互市信誉档,原是甲等。若这三件真是我朝所产,我愿当场削去三等;但若出自贵国作坊……按《市易法》第三十七条,当罚没十年商税。”
阿米尔额角渗出细汗,手指无意识摸了摸腰间玉佩。
这枚玉佩,是异国王子私下送他的信物,嘱他“遇危可亮,保命无忧”。他从未示人。
可就在这一刻,一个稚嫩声音从台下传来:“你这玉佩,和我爹书房那只木鸢尾巴上刻的一样!”
众人回头。
六岁的赵明轩蹦跳着跑上台阶,手里举着一把木剑,直指阿米尔腰间:“苏姨说了,那是波斯王子送的,不是你自己的!”
阿米尔瞳孔猛地一缩。
他想开口反驳,却发现嗓子发干。
原来昨夜赵明轩就被柳明瑛带着抄完了《市易法》全文,今早又由冷霜月领着他巡遍市台各处暗哨。他不是乱闯,是奉命盯住所有戴玉佩、佩弯刀、左袖有驼铃绣的人。
苏婉儿俯身牵起赵明轩的手,轻轻一笑,展开了第三卷画轴。
内为《互市联保契》摹本,首行印着波斯、匈奴、大食、吐蕃四国商团印章,末尾空白处,只留一枚朱砂指印凹槽。
她取过赵明轩右手拇指,在朱砂盒中轻按,再稳稳按于凹槽之上:“孩子这一印,不是替谁作保,是替将来所有守规矩的人——印在这里。”
全场寂静。
阿米尔望着那枚稚嫩却坚定的红印,终于低头。他解下腰间玉佩,轻轻放在案上:“苏监使……我愿签。”
身后随从中两人悄然退入人群,袖口驼铃纹未露,但脚步已慢。
户部吏员立刻上前,引导签署联保契。
新制的“质量分级榜”木牌也挂了起来,榜首赫然刻着波斯萨珊旧锦纹样。
赵明轩站在苏婉儿身边,木剑斜指地面,仰头看她:“苏姨,以后我也要守护这样的贸易。”
苏婉儿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好啊,那你得先把《市易法》背熟。”
赵明轩挺起小胸脯:“我已经会背第一章了!”
苏婉儿笑了。
她望向集市远处,阳光洒在互市牌坊上,映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赵明轩脚边,一只被踩扁的波斯蜜枣滚落在青砖缝里,没人捡,也没人踩。
风吹过,枣核轻轻晃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