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嘉奖的仪典喧嚣落幕,夜色渐深,赤焰埠的中军大帐之内,灯火却依旧未熄。
吕布独自一人坐在案前,反复翻阅着张辽亲笔写就的白马津战报。
每一个字他都认得,但串联起来,却像是在读一个陌生人的传奇。
火牛阵如何冲垮敌营,曹性如何一箭惊魂,高顺的陷阵营如何如铁犁般撕开防线……这些本该烙印在他骨血里的瞬间,此刻只剩下空洞的文字。
脑中,如风过荒原,一片死寂。
“啊——!”
一声压抑的低吼,吕布猛然起身,一把抓起桌上那顶遍布划痕的头盔,狠狠磕向坚硬的案角!
“铛!”
金属与木头的闷响混杂着一阵刺耳的“沙沙”声。
那头盔内壁特意保留的沙砾,随着撞击剧烈摩擦,尖锐的声响仿佛一根钢针,狠狠刺入他的耳膜,直抵混沌的识海深处!
刹那间,眼前一道火光爆开!
一匹受惊的战马嘶鸣着人立而起,紧接着,是一声沉闷的、甲胄被洞穿的闷哼!
“呼……呼……”吕布大口喘着粗气,额角沁出冷汗,方才那针扎般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但那转瞬即逝的画面却无比真实。
他踉跄着坐回原位,抓起笔,在一方白绢上飞快记下几个字:“……火牛炸营,左翼突进。”
写完,他看着那几个字,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到极点的自嘲:“原来我吕奉先,如今要靠撞头才能活着打仗。”
帐帘被一只纤纤素手悄然掀开,貂蝉端着一碗安神的参汤,无声地走了进来。
她一眼便看到了吕布额角那已经渗出血丝的红痕,和桌案上那新添的撞痕,清亮的眸子里闪过一抹深切的痛惜。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将参汤放在一边,从袖中取出一个新缝制的皮垫。
那皮垫用最柔软的鹿皮制成,内里填充的不再是粗砺的沙石,而是颗粒均匀的细砂。
更精巧的是,她在皮垫的边缘,用金线缝上了一圈比米粒还小的铜铃。
她走到吕布身边,拿起头盔,将旧的内衬拆下,换上新的。
整个过程轻柔而专注。
“叮铃铃……”她轻轻晃了晃头盔,细小的铜铃发出清脆而微弱的声响。
“以后,若再头痛难忍,晃一晃它便好。万一……万一昏了过去,这铃声也能提醒旁人。”
吕布僵硬地坐在那里,感受着她指尖无意中划过自己脸颊的微凉,心中那片荒原,仿佛被这片刻的温柔,灌溉出了一丝微不足道的绿意。
貂蝉将头盔轻轻放回他手中,低声道:“奉先,你不必记住每一场仗是如何打赢的。你只需要记住,谁永远站在你的身后,为你擦拭盔甲,为你温好庆功的酒。”
吕布握紧了手中的头盔,那细密的铃声仿佛在提醒他,他不是孤身一人。
话音未落,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哨骑未及通传便闯了进来,单膝跪地,声音急促:“报!将军!黑山贼张燕的使者,率百余骑兵已南渡黄河,在营外十里处扎营!他们打着旗号,称……称要‘拜见温侯’!”
“拜见?”帐内亲卫曹性冷哼一声,“怕是探听虚实,看看将军这头猛虎,是不是真的被拔了牙!”
貂蝉的脸色瞬间凝重。
文丑战败,张燕却在此刻派人前来,其投机观望之意昭然若揭。
若吕布露出一丝一毫的虚弱,这群盘踞在太行山的豺狼,怕是会毫不犹豫地扑上来,与袁绍一同分食!
吕布缓缓站起身,眼中方才的迷茫与痛苦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淬炼至极的霸道与威严。
他接过貂蝉递来的赤焰披风,大步流星地走出营帐,声音如雷:“传我将令,点亮所有火把,大开营门!我亲自去会会他!”
赤焰埠外,临时搭建的高台之上,火光冲天。
吕布身披赤焰大氅,手持天子所赐的节钺,如一尊从烈火中走出的神只,立于高台之巅。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眸子,冷冷地俯瞰着下方那百余名黑山骑士。
那使者本是张燕麾下一名悍将,见惯了生死,此刻却被那目光看得通体发寒,竟不敢直视。
他仰望了那道身影良久,才翻身下马,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久闻温侯神威,今日一见,方知河北传言不虚。我家主公特遣小人前来,献上薄礼,以贺将军大破袁军,晋位镇东!”
吕布缓缓抬起手中的节钺,斜指天际,声如金石:“替我转告张燕,天下未定,英雄当择明主而栖。曹司空有扫平四海之志,我吕布,愿为司空帐下执锐先锋。他若识时务,便该知道,这河北的风,往哪边吹,才能活得长久。”
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既点明了自己曹营大将的身份,又隐隐透出招揽之意,气度俨然。
那使者连连称是,不敢多言,仓皇拜别而去。
奔出数里,他才敢回头望一眼那火光中的身影,对随从低声私语,满是劫后余生的惊悸:“都说他战后失魂,神志不清……可你们看他刚才那眼神!那气势!闻君失魂仍可斩敌八千,若他心智完足,这河北之地,岂有我等安眠之夜?此非人也,乃是刑天,断首犹能战!”
而在他们离去方向的另一侧,一座高高的了望塔上,虎豹骑统领曹纯放下了手中的千里镜,面无表情。
他身后的亲卫正在一方竹简上飞快地记录着。
“温侯出迎,步履沉稳,目中有神,气势慑人,张燕使者未敢近前。”亲卫低声念着记录。
曹纯冷冷地补充了一句:“添上一笔——期间,他回头问了亲卫曹性三次,‘来者何人’。事后,又问了一遍。心窍已损,确凿无疑。速速加密,八百里加急送往许都!”
当夜,吕布的中军大帐再次迎来了一位客人——器械总管李孚。
他呈上了一本崭新的兵册和数张图纸。
“将军,遵您之令,三千精锐已整编完毕,正式定名为‘赤焰营’!所有战马皆烙上了‘吕’字火印。”李孚的脸上带着一丝兴奋,“另外,缴获的袁军钩镰枪,末将已命人全部加装了重锤与短斧,专为破解重骑兵的连环马阵!更依照黄河冬季冰裂的地形,设计出了十辆可折叠的浮桥车,便于我军奇袭对岸!”
吕布修长的手指抚过图纸上那精巧的机关,又拿起那本沉甸甸的兵册。
每一个名字后面,都记录着他们的籍贯、家小、擅使的兵器。
这不再是一支临时拼凑的杂牌军,而是一支真正属于他吕布的嫡系部队!
他抚摸着方天画戟冰冷的刃身,良久,忽然开口问道:“李孚,若文丑重整旗鼓,从黎阳杀来,顺风踏冰,几日可至?”
李孚一愣,迅速心算后答道:“最快,三日!”
“三日……”吕布点了点头,眼中寒光一闪,“那我们,明日就走。”
次日凌晨,天色未明。
赤焰营全体轻装,舍弃了所有辎重,如一道红色的鬼魅,悄然离开了经营数日的营地,绕开官道,直插黎阳东侧那片广袤的冻土荒原。
那里,是文丑回师黎阳最快,也是最脆弱的必经之路。
“掘雪筑垒!将火油槽埋于地下!”
“曹性,带你的神射手,潜伏到上游的冰崖去,备好滚木礌石!”
一道道命令从吕布口中有条不紊地发出。
他的记忆虽已残破,但那份浸入骨髓的战场直觉,却在杀机降临之际,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一切部署完毕,他独自一人坐上临时搭建的哨塔,将那顶新换了内衬的头盔置于膝上。
寒风吹过,铜铃发出细碎的轻响,在这死寂的雪原上,仿佛成了唯一能证明他还清醒的声音。
第三日,黄昏。
血色的残阳染红了西方的天际,与皑皑白雪交相辉映,构成一幅壮丽而肃杀的画卷。
一名侦骑自北方狂奔而来,滚鞍下马:“报!将军!北方雪线尽头,出现大片移动黑点!旗帜残破,但……但最前方高悬的,是颜良将军的旧铠!鼓声沉闷,如死人复生!”
站在吕布身侧的曹性瞳孔一缩,他用千里镜望去,脸色变得无比难看,低声提醒道:“将军,他们……他们还带着棺材……是来葬你的!”
吕布缓缓拿起头盔,戴在头上,闭目片刻。
再睁眼时,那双眸子里只剩下凛冽的寒光。
“很好。”他低沉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那就让他们亲眼看着,究竟是谁,把谁埋进这冰河之下。”
风雪渐紧。
远处的鼓声越来越近,沉闷、压抑,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而埋伏在雪地中的赤焰营,那代表着各个攻击阵列的十七盏潜伏灯,在吕布的注视下,一盏,接着一盏,悄然熄灭。
杀局已成,只待猎物踏入。
那沉闷的鼓声越来越近,但混杂在其中的,还有另一种更令人心悸的声响——一种低沉、滞重、极富韵律的摩擦声,仿佛有数百个无比沉重的物体,正被强行拖拽着,碾过冰封的河面与冻土。
那绝不是一支军队正常行军该有的声音,更像是一场规模空前绝后的送葬,正拖拽着它的全部恶意,缓缓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