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薄雾如纱,笼罩着鄃城残破的轮廓。
寒鸦被马蹄声惊起,呱呱叫着掠过颓圮的城垣,让这片死寂之地更添几分萧索。
城南一片瓦砾废墟前,吕布猛地一勒缰绳,胯下赤兔马昂首发出一声穿云裂帛的长嘶。
他身后,是仅剩的三百陷阵营亲兵,以及黑压压一片,神情麻木的五千流民。
他们的眼神空洞,仿佛早已被这乱世抽走了魂魄。
“到了。”
吕布的声音不高,却如金石掷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他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丝毫不见长途奔袭的疲态。
无视了满地的碎瓦与冻土,他从马鞍旁解下一柄早已断裂的环首刀——那是陷阵营一位战死老兵的遗物。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吕布走到废墟中央,双手持刀,猛地将其插入坚硬的冻土之中!
“铮——”一声闷响。
“此地,我吕奉先,回来了!”
他低沉的宣告,仿佛一道惊雷,在死气沉沉的人群中炸开。
回来了?
这里不是曹操发配他来的不毛之地吗?
不是那座象征着他兵败、沦为客将的耻辱囚笼吗?
不等众人反应,赤兔马仿佛通灵,绕着插刀之处开始奔行,四蹄翻飞,蹄声铿锵如鼓点,不偏不倚,恰好踏出四方之界。
一圈,两圈,三圈,四圈!
四匝之后,它回到吕布身边,鼻中喷出两道白气,宛如两杆无形的长枪,钉住了这片土地的四角。
人群中,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最先反应过来,他颤抖着跪倒在地,浑浊的老泪夺眶而出:“温侯……是温侯回来了!老天开眼,鄃城有救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温侯回来了!”
“我们有主心骨了!”
呼号声此起彼伏,从最初的零星几点,迅速汇成一股撼天动地的洪流。
百姓们仿佛在瞬间被注入了灵魂,纷纷焚香叩拜,那压抑了太久的绝望,此刻尽数化作对强者的狂热崇拜。
声浪滚滚,震彻旷野。
远处,一座不起眼的土丘后,典韦之子典满看得目瞪口呆,心脏狂跳。
他奉曹操之命,名为驻守邻县,实为监视,此刻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原以为会看到一个丧家之犬的落魄场面,看到的却是一场堪比君王驾临的盛大迎接!
他立刻抓过笔墨,在竹简上飞快写下一行字,字迹因手的颤抖而显得有些扭曲:“禀丞相:吕布抵鄃。非迎官,似迎王!”
当夜,风云突变,雷雨骤至。
豆大的雨点砸在屋瓦上噼啪作响,电光如天神之刃,将浓重的乌云一劈为二,瞬间照亮吕布坚毅的侧脸。
他站在府衙的庭院中,任凭狂风卷起他的衣袍。
按照《锻戟秘谱》中古老的仪式,高顺正指挥着亲兵,将从残兵营中搜集来的上千柄残破旧刃,分别深埋在鄃城四座城门之下的地基里。
“血饲刃者,承怒战魂!”
吕布抬起右臂,用佩剑的锋刃在掌心轻轻一划,鲜血立时涌出。
他将流淌着鲜血的手掌按在庭中一方临时堆砌的土坛之上,口中默念着那来自并州远古的铭文。
刹那间,一道刺目的闪电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正劈在府衙前那根光秃秃的旗杆上!
轰隆——!
天地为之轰鸣!
吕布只觉心神一阵恍惚,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仿佛看到自己掌中的方天画戟脱手飞出,化作一条狰狞的赤色巨龙,咆哮着一头扎入脚下的大地!
巨龙消失,但无数细如发丝的根须却从地底疯狂蔓延开来,顷刻间遍布方圆百里。
这片土地上,每一寸泥土,每一块岩石,每一件被埋藏或遗弃的金属,无论是农夫的锄头,还是士卒的断刃,都开始与他建立起一种玄之又玄的联系。
它们仿佛成了他延伸的神经末梢,每一次震动,每一次鸣响,都化作脉搏,在他心底清晰地跳动。
人器合一·地载之境!
吕布猛然惊醒,大口喘着粗气,掌心的血痕依旧刺痛,但他的世界,已然不同。
窗外,铁匠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透过雨幕传来。
在过去,这只是普通的噪音,但此刻,这声音在他脑中却形成了一幅无比清晰的图景——一个满脸横肉的铁匠,正手忙脚乱地将一块铜料加热,而后奋力捶打。
他身旁的风箱被拉得呼呼作响,炉火烧得正旺,熔炉里,还有半块已经成型的铜印,上面依稀可见“屯田”二字。
吕布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次日清晨,雨过天晴。
城北集市,吕布亲率一队甲士,径直走向那家铁匠铺。
“拿下!”
一声令下,还在打着哈欠的铁匠被瞬间按倒在地。
甲士从尚有余温的炉中,用铁钳夹出了那半块伪造的屯田令铜印。
周围的百姓一片哗然,议论纷纷。
那铁匠面如死灰,兀自狡辩:“将军!冤枉啊!小人只是个打铁的,不知这是何物!”
吕布负手而立,冷冷地看着他:“你打铁的节奏不对。”
铁匠一愣。
“我听过你打铁,平日里,你每捶打三下,便会换气一次,节奏沉稳有力。”吕布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可昨夜子时,你的锤声急如擂鼓,一息五锤,毫无章法。分明是心中有鬼,生怕天亮之前完不成这害人的差事!”
此言一出,满场死寂!
围观的百姓看向吕布的眼神,瞬间从崇拜变成了敬畏与骇然。
这……这是人能有的本事?
连人家半夜打铁的节奏都能听出来?
简直是鬼神附体!
那铁匠彻底崩溃,瘫软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消息如风一般传开,几个时辰后,一名奉泰山贼帅臧霸之命前来刺探的探子,连滚带爬地逃回琅琊,见到臧霸时脸色惨白,语无伦次:“主公,撤……快撤了监视的人!那吕布……那吕布通鬼神!不可轻动!万万不可轻动啊!”
城内,东郡旧吏蒋济府邸,大门紧闭。
面对吕布派来的使者,他只隔着门冷冷回了一句:“蒋某只知鄃地乃朝廷之土,无主久矣,岂容一客将挟流民以力夺之?不见!”
午后,一辆朴素的马车停在蒋府门前。
貂蝉一袭素衣,亲手捧着一卷图册,在门外静候。
直到仆人第三次出来驱赶,她才缓缓开口,声音清越:“烦请转告蒋公,小女子不为温侯说情,只为鄃城十万生民而来。”
仆人见她气质不凡,不敢怠慢,匆匆回报。
良久,府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蒋济那张写满刚直与疲惫的脸露了出来:“你想说什么?”
貂蝉并未急着进去,而是将手中的图册缓缓展开。
那竟是一副详尽的洛阳周边水利图,由光禄勋蔡琬冒死送出。
她纤长的手指点在图上一处:“蒋公请看,黄河故道在此淤塞已久,若能效仿前朝故事,于此地开渠疏浚,引水分流,不仅可解水患,更能灌溉两岸荒田,何止万亩。”
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坚定:“鄃城内外,饿殍遍野,将军此来,不为争一时虚名,只为给百姓争一条活路。若公肯出山共治,以将军之威,行先生之策,您二位,才是这鄃城真正的父母官。”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在蒋济心头。
他看着图上那清晰的标注,又看了看眼前这位风华绝代的女子,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魅惑,只有坦荡与智慧。
沉默良久,蒋济向后退了一步,将府门完全打开:“请。”
傍晚,荆州大商贾王凯满面春风地走进了吕布的府衙,身后跟着十几个抬着礼盒的仆人。
“温侯神威,凯佩服之至!”王凯一揖到底,随即直奔主题,“凯愿献上十万斛粮种,只求温侯允我专营鄃地盐铁十年之权!”
吕布端坐主位,面无表情,只是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
王凯心中一突,以为价码不够,正要加价。
“十年太久。”吕布终于开口,声音不带一丝波澜,“盐铁专营,可允你五年。所得之利,你七我三。另外,立下契约,专卖期间,盐铁市价不得高于许都三成,若有盘剥百姓之举,契约即刻作废。”
王凯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三成利税?
还只能做五年?
这吕布看着像个莽夫,算盘怎么打得比谁都精?
他正犹豫间,一旁的貂蝉端上一杯热茶,轻声细语地补充道:“王公不必忧虑。将军愿在契约上加盖他新得的‘鄃侯’大印,以示郑重。并且,将军允诺,待城池修缮完毕,可将官道要冲最好的地段划给王公设立集市,由陷阵营亲自保护。王公是聪明人,该知道一份受将军武力庇护、又得官印承认的五年专卖权,其价值远胜于一份朝不保夕的十年空头许诺。”
利益,风险,保障,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王凯的眼睛瞬间亮了。
他要的不仅是钱,更是乱世中的一张护身符!
吕布的武力,就是最硬的护身符!
“好!就依夫人所言!”王凯当即拍板。
当晚,在无数百姓的欢呼声中,第一批挂着王家旗号的粮车,浩浩荡荡地驶入了鄃城。
五更时分,万籁俱寂。
吕布独自坐在府衙的书房内,双目紧闭,指尖在案几上无意识地轻叩。
在他的“地载之境”感知中,整个鄃城方圆百里,如同一张平铺在他脑海中的沙盘。
忽然,他眉头微皱。
近两日,城外戍卒佩刀的震动频率一直很平稳,但就在刚才,东北方向的震动陡然变得密集而杂乱。
那不是正常的巡逻或换防。
他凝神细“听”,将所有的感知力都集中到那个方向。
纷乱的兵刃震动声中,他“听”到了一支大约千人的部队,正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朝着济水渡口逼近!
他们的兵器被布匹包裹,脚步轻微,伪装得极好,分明是想扮作流民,趁夜发动奇袭!
那是孙观的部队!
吕布睁开双眼,眸中闪过一丝森然的杀意。
他缓缓提起笔,在一片竹简上写下一道密令:“令高顺,率陷阵营三百,戌时三刻,出北门,沿苇荡潜行,截敌于半渡!”
写完,他放下笔,唇角勾起一抹冷酷的笑意。
“他们以为,调我来这绝地,是让我来送死……”
他抬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黑暗,看到那片孕育着杀机的土地。
“……却不知,这片土地,现在,是我的耳朵。”
他静静地坐着,感知中,高顺的陷阵营已经如鬼魅般出动。
而与此同时,在那片沙盘的最北端,一股与金铁之声截然不同的,更为深沉、更为广阔的嗡鸣,正从地脉深处隐隐传来。
那声音,古老、浩瀚,带着一种无可匹敌的蛮横力量,仿佛一头沉睡了千年的洪荒巨兽,正在缓缓苏醒,打着沉重的鼻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