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不是比喻,而是事实。
潼关北坡,此刻已化作一片血色炼狱。
“杀!杀了吕布,官升三级,赏千金!”
山谷两侧,马超的军令如滚雷般回荡,激起西凉铁骑狼一样的嚎叫。
箭矢如蝗,从天而降,将狭窄的谷道彻底封死。
滚木礌石裹挟着泥沙,发出沉闷的轰鸣,每一次撞击,都带走数条鲜活的生命。
吕布率领的两千疲兵,被死死钉在这片绝地。
“主公!梁宽那狗贼献的图是假的!此路不通,是死路!”一名校尉浑身插着三支羽箭,嘶声力竭地吼道。
吕布一戟将一块飞砸而来的滚木劈成两半,木屑纷飞中,他那双鹰目早已赤红如血。
他怎会不知!
当他策马冲入这道狭长山谷,看到两侧山壁上攒动的人影时,那股被背叛的熟悉刺痛感,瞬间贯穿了他的五脏六腑。
又是这一招……又是这种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
“当年李傕用过,今日,你这小儿也来?”吕布的咆哮声甚至盖过了山谷的轰鸣,他胸中积郁的怒火,仿佛要将这片天地都焚烧殆尽。
“陷阵之志,有死无生!”
高顺嘶吼着,率领仅存的百余名陷阵营老兵,以血肉之躯筑起一道盾墙,死死顶在谷口。
长矛如林,不断刺出,又被更密集的长矛捅穿。
西凉兵的悍不畏死,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噗嗤!”
一根粗长的马槊,穿透了盾牌的缝隙,狠狠贯穿了高顺的右肩胛,巨大的冲力带着他向后倒飞,长槊的另一头还连在冲锋的骑士马上,竟将他拖行了十余步!
“高顺!”吕布目眦欲裂。
他猛地一勒赤兔,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穿云裂石的悲鸣。
他想去救,可四面八方都是敌人,潮水般涌来,将他与高顺隔绝开来。
绝望,如冰冷的河水,开始淹没每一个士卒的心。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连滚带爬地从后方冲入帅旗之下,他衣衫褴褛,怀中却死死抱着一卷竹简,正是那前来投奔的蔡邕族侄,蔡式。
“将军!将军!”蔡式扑倒在吕布马前,声音因恐惧与急促而尖利,“此乃叔祖手录的《西域锻经》残卷!上面载有……载有丁原将军昔年旧事!”
“滚开!”吕布心烦意乱,哪里有空听这些陈年旧事。
“将军!丁原将军曾聘边地良匠三百,于并州设炉,共铸‘并州环首’!其所用精铁,皆采自同一矿脉,锻打淬火之法亦同源!叔祖批注,此批兵刃钢脉相通,若遇特定之音,可生共振,刃口自颤!”
共振?刃口自颤?
吕布正欲挥开的手臂猛然一僵,仿佛被一道闪电劈中。
他翻身下马,一把夺过那卷残破的竹简。
竹简上,古朴的字迹与熟悉的批注让他心神剧震。
他猛然抬头,死死盯住蔡式,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生铁在摩擦:“你说……这些刀,很多都是出自我家匠炉?”
蔡式被他眼中的血丝骇得连连点头:“是……是!西凉之地,多用环首刀,其中不少便是当年从并州流出或仿制的!”
吕布攥紧了竹简,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丁原……义父……
夜,死寂得可怕。
西凉军并未连夜猛攻,他们像一群耐心的狼,封锁了所有出口,只等着谷中的猎物流尽最后一滴血。
临时营帐内,吕布半裸着上身,胸膛和臂膀上缠着带血的麻布。
高顺被救了回来,却已昏迷不醒,军医说,右臂算是废了。
帐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与草药味,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吕布独自坐着,手中横放着他从未离身的方天画戟。
他没有擦拭戟刃上的血污,只是用粗糙的指腹,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戟身上那龙形的繁复纹路。
耳畔,白日里万刃齐鸣的厮杀声仿佛还未散去。
疲惫与伤痛如潮水般袭来,他的意识渐渐模糊。
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并州的祭坛,冲天的血火映红了半边天。
他的义父丁原,身着大将军甲胄,手持一柄已经断裂的环首刀,正对着他怒声咆哮。
“吾儿,听——”
老将军的声音带着金石之音,直贯他的脑海。
“那不是敌人的刀!是你的骨!是并州的风!是饮过你父辈鲜血的铁!去听,去感受它们在哭嚎!”
“轰!”
吕布猛然惊醒,只觉体内一股灼热的铁流自心口炸开,瞬间冲刷过四肢百骸!
那股沉寂在他血脉深处的、属于匠作与战士的古老记忆,在这一刻彻底苏醒!
他低头看向手中的方天画戟,那冰冷的铁器,此刻竟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温热,仿佛活了过来,正与他的心跳同频共振。
次日,战鼓再响。
马超亲率三千最精锐的“锦马超”亲卫,如一道银色的洪流,发起了最后的总攻。
他要用吕布的头颅,来铸就自己“神威天将军”的不世威名!
阎行手持一柄祖传的西羌环刀,紧随其后,担当左翼的破阵先锋。
铁蹄踏碎了谷底的冻土,杀声震天。
就在两军即将碰撞的千钧一发之际,立于阵前的吕布,却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费解的动作。
他缓缓闭上了双眼,双手合握,将方天画戟横举于胸前。
刹那间,风停了,鼓声远了,全世界的喧嚣仿佛都被隔绝在外。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一种声音——“嗡……”
那是兵刃的低鸣。
他“听”到了。
在对面冲锋而来的三千柄西凉环刀中,竟有近千柄,正发出一种极其微弱的、与他手中方天画戟频率相同的共鸣!
它们就像一群离家多年的孩子,在茫茫人海中,听到了父亲的呼唤!
吕布猛然睁眼,瞳孔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
他舌绽春雷,发出一声惊天暴喝:“左三列,刀颤者先溃!”
话音未落,赤兔马已如一道血色闪电,不退反进,悍然冲入敌阵!
他的动作不再是大开大合的横扫,而是变得诡异无比。
方天画戟在他手中,如同一根拨动琴弦的拨子,专挑那些他“听”到的、刃口正在微不可查晃动的兵刃而去!
“铛!”
一声脆响,一名西凉勇士手中的环刀,在与画戟相击的瞬间,竟从中断裂!
“铛!铛!铛!”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吕布策马所过之处,凡是与他画戟交锋的、那些发出共鸣的兵刃,崩裂者十之二三!
更多的西凉士卒,只觉手中战刀突然变得沉重无比,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压制,竟不受控制地想要避开吕布的锋芒,纷纷惊骇后退!
阵型,在接触的一瞬间,便出现了肉眼可见的混乱!
“竖子休狂!”阎行怒吼一声,挥舞着祖传宝刀,从侧翼直扑吕布。
他曾拜吕布为师,此刻却要亲手斩下师尊的头颅。
然而,当他的刀锋即将触及吕布的刹那,他骇然发现,自己那柄削铁如泥的宝刀,竟也跟着吕布的戟势,发出一阵轻微的颤抖!
那是一种源自兵器本身的、近乎臣服的战栗!
羞愤与惊恐瞬间冲垮了他的意志,阎行怒吼一声,竟下意识地猛勒马缰,堪堪避开了这致命的一击。
主将临阵退缩,其效果比战败更加可怕!
“鸣金!鸣金收兵!”马超看得真切,他那张俊美如玉的脸庞上,第一次露出了惊骇与不解。
他完全看不懂吕布用了什么妖法,但他知道,再打下去,军心必溃!
仓皇的金声响起,如日中天的西凉铁骑,竟在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下,狼狈地后撤了。
战后清点,敌军溃退三十里,遗尸数百,更被吕布军趁乱俘获了八百余匹无主战马。
众将围着吕布,又惊又喜,纷纷询问制胜之法。
吕布只是擦去嘴角的血沫,淡淡道:“彼军久攻不下,锐气已失,阵法有隙,不足为奇。”
唯有蔡式,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清楚地看到吕布的脸色比纸还白,那溢出的血沫,绝非寻常。
他知道,将军强行引动血脉与千柄兵刃共鸣,看似神威天降,实则已伤及肺腑,乃是搏命之举。
西凉大营。
阎行长跪于马超帐前,泣不成声地请罪。
马超沉默了许久,帐内的气压低得仿佛要凝固。
他缓缓起身,走到阎行面前,却没有看他,而是盯着案上那张潼关地图。
“锵!”
他猛然拔出腰间的宝剑,一剑将厚实的木案劈成两半!
“原来……”马超的声音冰冷而沙哑,带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颤栗,“他真的能听懂刀说的话。”
夜色深沉,吕布的帅帐灯火通明。
他没有理会自己的伤势,也没有去探望高顺,只是下达了一道冰冷的命令。
“去,将战场上所有断裂的环首刀,无论敌我,尽数收回来。”
亲兵不解其意,但不敢违抗,领命而去。
冰冷的月光下,士卒们开始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默默地收集着那些残破的兵刃。
他们不知道,当黎明的晨光第一次照亮关中大地时,这些断刃将会在校场中央,筑起一座何等触目惊心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