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衢的话音如同一块冰,砸在帐内温暖的烛火光晕里,瞬间激起一片彻骨的寒意。
董访!
董昭的亲侄儿,那个主动请缨前来镇西府,负责整理粮册军籍,看起来最是勤勉本分的文士!
赵衢眼中杀机毕露,声线因愤怒而绷紧:“府君,此獠吃里扒外,罪证确凿!末将请命,即刻将其拿下,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他本是马超心腹,投效吕布后,最怕的就是旁人说他忠诚不定。
如今抓到董访这等货真价实的内奸,正是他递上投名状、证明“影锋营”价值的最好时机。
然而,吕布却只是缓缓抬起眼皮,那双经历过昨日血祭与共鸣洗礼的眸子,深邃得看不见底。
他没有暴怒,甚至没有一丝意外。
“慢。”
一个字,如山般沉稳,压下了赵衢满腔的杀伐之气。
吕布伸出未受伤的右手,接过那枚细小的竹管,在指尖轻轻一捻,火漆封口应声而碎。
他抽出里面那张薄如蝉翼的绢帛,就着烛火,一目十行地扫过。
绢帛上的字迹细如蚊足,正是董访的笔迹,内容更是触目惊心——“布于冯翊焚符自立,以妖术惑众,聚胡兵十万,其心必异,图谋不轨。望丞相早做提防,发天兵以讨之!”
“十万?”吕布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冷笑,“他倒是看得起我。”
他将绢帛随手抛在案上,目光转向赵衢,那眼神却让后者心头一凛。
“杀一个董访,容易。可许都的眼睛,难道只有他一双?”吕布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我们要的不是杀人,是让他,继续写。”
赵衢一愣,满脸不解。
吕布没有解释,而是望向了一旁始终沉默的貂蝉。
貂蝉款步上前,纤纤玉指拈起那张要命的密信,美眸中波光流转,瞬间便领会了吕布的意图。
她轻声道:“董访既然想看,那便让他看个够。我们给他什么,许都的曹丞相,才能看到什么。”
她取过笔墨,在一张空白的羊皮卷上迅速勾勒起来。
片刻之后,一幅简易的《关中屯田图》便已成型。
她特意在图上几个荒无人烟的山谷处,用朱笔重重圈点,标注上“屯粮三万石”、“新兵营”等字样。
“这是伪造的虚仓与空营。”貂蝉将图纸递给赵衢,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明日,让董访‘偶然’在文书署的废弃案卷里发现它。另外,影锋营今夜起,巡营岗哨增加一倍,但每次都走不同路线,时而三五成群,时而百人结队,让他摸不清我们的真实规模和动向。”
赵衢先是茫然,随即眼中爆发出恍然大悟的精光!
他明白了!
杀一个董访,曹操只会派来更隐蔽的张访、李访。
可留下董访,就等于在曹操的眼睛上蒙了一层由他们亲手织就的纱!
他们想让曹操看到什么,董访就会送去什么!
“原来……原来监察之道,不在抓贼,而在造局!”赵衢喃喃自语,看向貂蝉的眼神里,第一次带上了由衷的敬畏。
他躬身领命,嘴角抑制不住地扬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身影再度没入黑暗。
次日午后,冯翊城外尘土飞扬,一支援军终于抵达。
只是这支援军的模样,实在有些寒酸。
约莫三千余人,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手中的兵器更是五花八门,锈迹斑斑。
然而,就是这样一支看似乞丐组成的队伍,行进间却队列严整,带着一股百战余生的悍勇之气。
为首一名中年汉子,身材不高,但双目如电,正是黄巾余部首领,波才子。
他一到城下,便翻身下马,快步走到亲自出迎的吕布面前,纳头便拜。
“罪将波才,叩见镇西将军!”他的声音沙哑而有力,“自广宗败后,我等避祸陇西深山已十五载!今闻将军虓虎大旗重立于关中,愿率麾下三千兄弟,以这残破之躯,再为将军举义兵,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他身后,三千黄巾老兵齐刷刷跪倒,动作整齐划一,没有一丝杂音,只有一片甲叶摩擦的萧索之声。
吕布的目光扫过这些饱经风霜的脸庞,心中竟也泛起一丝波澜。
他亲自上前,双手将波才子扶起,声音沉稳:
“我吕布,不是朝廷命官,如今也不想再做什么关中之主。我这里不讲忠君仁义,只认同生共死的兄弟。”
他指向城南那座依旧散发着余温的巨型熔炉。
“昨日,已有上万西凉儿郎将兵刃投入其中。你们若信得过我吕布,便也交出兵刃入炉。明日起,你们便是我麾下前锋营的袍泽,有饭同吃,有仗同打!”
波才子没有丝毫犹豫,回身一声大喝:“将军之诺,重于泰山!众兄弟,献刃!”
“锵!锵!锵!”
三千黄巾老兵慨然应诺,纷纷将陪伴自己多年的破旧兵器,毫不留恋地抛向那座巨大的熔炉。
那不是投降,而是一场新生。
与此同时,城内一处被临时命名为“振武院”的院落里,工匠谋士蔡式正带着一群学徒,对昨日投入熔炉、又被重新取出淬炼的部分兵器进行测试。
“共振强度,三百二十……衰减率随距离增加,符合预期。”
“这柄氐人长矛,强度三百五十,韧性上佳!”
蔡式逐一记录着数据,忽然,他拿起一把刚刚从淬火池中捞出的镰刀,眉头紧紧皱起。
那是一柄黄巾军常用的断头镰,刀身宽大,造型凶悍,此刻经过重铸,寒光凛凛。
“怪了……”蔡式将镰刀固定在测试台上,用音叉轻轻一敲。
“嗡——”
一股异常稳定且悠长的震颤声响起。
仪器上的指针疯狂摆动,最后竟稳稳地停在了一个极高的数值上。
“强度七百!怎么可能?”一名学徒失声惊呼。
更让蔡式感到匪夷所思的是,这股震频非但没有衰减,反而像是在与某种更加宏大的频率产生了共鸣,稳定得如同磐石。
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向远处中军帐的方向。
一个荒谬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闪电般击中他的脑海!
“这震频……竟与将军的心跳几乎同步!”
蔡式猛然醒悟,脸上浮现出狂热的崇拜之色,他失声喃道:“不是共振,这是……认主!此兵刃,已然认主!”
他抓起记录簿,疯了似的冲向中军大帐。
当貂蝉听到蔡式的禀报时,只是静静地凝视着那份写满奇异数据的记录簿,片刻后,她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
“蔡先生,你错了。不是它认主了主,而是它的原主——本就一心追随,毫无杂念。”
深夜,军营的暗巷中,一道黑影如狸猫般无声穿行。
是庞会。
作为陷阵营遗孤,他对吕布的忠诚毋庸置疑,暗中负责监察营内异动。
他已经盯梢一名新晋的屯田校尉整整三天了。
只见那校尉鬼鬼祟祟地潜入一处废弃的马厩,片刻后,一只信鸽扑棱着翅膀,消失在夜色中。
庞会没有惊动他,冰冷的眼神如同猎鹰。
他知道,狡兔三窟,这种人绝不止一个联络渠道。
果然,在那校尉返回营帐的必经之路上,庞会如鬼魅般从阴影中闪出,手起刀落,只用刀背便将其干净利落地击昏。
他迅速从校尉怀中,搜出了另一份用油纸包裹的密报副本。
展开一看,庞会的心瞬间沉入谷底。
信中内容赫然是:“阎行已遣使联络武威颜俊,欲联合韩遂旧部,于月中共击冯翊,拒吕布入凉州。”
而比这更让他遍体生寒的,是信件末尾,那个盖得有些模糊的印记——一枚小小的“虎卫印”!
这枚印章,他再熟悉不过!
是镇西将军府内部高级文书流转时,才会加盖的防伪印信!
内鬼,不止董访一人!而且,地位远比董访更高!
中军帐内,烛火摇曳,将吕布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他的面前,并排摆着两份情报。
一份,是董访精心炮制,准备送往许都的诬告信,上面描绘着一个拥兵十万、图谋不轨的野心家吕布。
另一份,是庞会刚刚缴获,阎行勾结韩遂旧部,意图内外夹击的铁证。
吕布的目光在两份情报间缓缓移动,最后,他做出了一个让赵衢和庞会都为之错愕的动作。
他将两张薄薄的绢帛并排拿起,缓缓移到了摇曳的烛火之上。
火苗舔舐着纸张,将上面的字迹一点点吞噬。
“有些人,想让我杀降立威,好坐实我残暴之名。”吕布的声音在寂静的帐内响起,带着一丝洞悉世事的冰冷,“也有些人,巴不得我立刻与西凉残部打得你死我活,好让我穷兵驫武,自取灭亡。”
火光映照下,他的脸庞明暗不定,宛如一尊正在思考的魔神。
他抬起头,目光如刀,直视赵衢:“你带影锋营,明日起,不必再盯着董访。我要你彻查镇西府成立以来,所有加盖过‘虎卫印’的文书流转记录!我要知道,到底是谁,在替我盖这个章!”
“诺!”赵衢和庞会齐声应命,心中寒意更甚。
相比于外部的敌人,那只藏在府内深处,能接触到虎卫印的手,才是真正致命的匕首!
帐外,夜风陡然转急,吹得那面新立的黑色虓虎大纛猎猎作响,卷动的布帛发出沉闷的呼啸,宛如一头即将挣脱枷锁的巨兽,在黑暗中发出的第一声低吼。
而那座曾吞噬了万千兵刃的巨型熔炉,在冯翊城南的夜色中,正由炽热的喧嚣,渐渐归于深沉的死寂。
无人知晓,在那冷却的铁水核心,一场惊天动地的蜕变,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