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璀璨的流星终究是坠入了黑暗,天地复归寂静,唯有那股山雨欲来的压抑,愈发沉重地笼罩在冯翊城上空。
一连两日,城中风平浪静,屯田垦荒的队伍已分批次向北地郡开拔,一切都依照着貂蝉与吕布的擘画,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然而,这表面的平静,却让真正洞悉内情的人,感到一丝彻骨的寒意。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那只看不见的手,究竟会以何种方式,扣动那致命的扳机?
第三日黄昏,答案揭晓。
“将军!将军!慕容统领回来了!”
急促的嘶吼声划破了中军大帐的宁静。
一名亲卫连滚带爬地冲入帐内,脸上血色尽褪。
吕布猛然抬头,目光如电。
话音未落,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已如狂风般卷入帐中。
两名鲜卑骑士架着一个血人,踉跄而入。
那人正是三天前意气风发离去的慕容烈!
此刻的他,浑身浴血,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恶鬼。
原本华丽的皮甲被划得七零八落,左肩更是插着一支短矢,箭羽兀自颤动,鲜血将他半边身子都浸染成了暗红色。
“将军……”慕容烈被人放下,他挣扎着单膝跪地,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一双赤红的眼死死盯着吕布,嘶吼道:“末将无能!请将军治罪!”
帐内诸将闻讯赶来,见到此景,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回事!”吕布一步踏前,身上散发出的威压让空气都为之凝固。
“是埋伏!”慕容烈一拳捶在地上,震起一片尘土,“那群黄巾贼!他们早有防备!我带五十精骑刚入陇西山谷,谷口两侧就射出漫天箭雨!三百弓手!他们至少埋伏了三百弓手!”
他猛地抬头,眼中满是屈辱与暴怒:“兄弟们拼死杀出一条血路,却……却折损了三十六人!还有三十一人重伤!”
此言一出,满帐哗然!
“岂有此理!”张辽第一个按捺不住,踏前一步,厉声道,“区区黄巾余孽,竟敢伏击我镇西军!此乃奇耻大辱!”
“将军,请即刻发兵,踏平陇西山谷,将那波才子碎尸万段,以正军法!”高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冰冷,但其中蕴含的杀气,却让帐内温度骤降。
“对!杀了他们!为死去的兄弟报仇!”
“一群降将,竟敢如此猖狂!”
新附的羌、氐各部首领更是群情激奋。
他们刚刚归心,正是一腔热血无处安放之时,听闻此事,无不觉得这是对自己,也是对镇西将军威严的公然挑衅。
“报仇!报仇!”的怒吼声,几乎要掀翻整个大帐。
然而,在这片沸腾的声浪中,吕布却异常的冷静。
他蹲下身,无视慕容烈肩上狰狞的伤口,目光锐利如刀,死死锁定了那支短矢。
他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捏住箭杆。
入手,一轻。
“箭杆之木,采自弘农以东,质地轻浮,非关中硬木。”他低声自语,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离他最近的张辽与高顺耳中。
接着,他的指腹在那箭杆上刻着的一个小小的“虓”字上缓缓摩挲。
这个字,是他亲定,用以标识镇西军嫡系部队所用箭矢的特殊印记。
“字迹……歪斜无力,形似而神不逮。”吕布的眼眸骤然眯起,一道骇人的寒光一闪而逝,“有人仿造我的令箭……而且,他不仅知道波才子的位置,还精准地算到,我会派谁去。”
他缓缓起身,环视着帐内一张张或愤怒、或激动的脸庞,心中已然雪亮。
好一招离间计!好一招借刀杀人!
这把刀,是慕容烈的骄傲与鲜卑骑兵的勇武。
要杀的人,却是那刚刚投诚,根基未稳的波才子。
一旦自己盛怒之下发兵,无论胜负,内部信任的裂痕便已产生。
新附的黄巾余部与刚刚归心的羌、氐各族,将再次陷入猜忌与敌对的漩涡。
而他吕布,则会坐实一个“不能容人”的残暴名声。
“将军?”张辽见他久久不语,忍不住出声提醒。
“传令,”吕布的声音冰冷而决绝,“命赵衢亲至慕容烈遇袭之地查探!命蔡式带人,救治伤员!其余人等,各归本营,无我将令,不得妄动!”
命令下达,不容置疑。
诸将虽心有不甘,却也只能抱拳领命,压着火气退下。
就在此时,帐外传来通报:“将军,黄巾渠帅波才子,于辕门外跪伏请罪!”
夜色如墨,寒风萧瑟。
波才子赤裸着上身,将一领破旧的铁甲和一柄腰刀置于身前,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泥地上。
他身后,数十名黄巾军的头目亦是解甲跪地,人人面带悲愤与决绝。
当吕布的身影出现在辕门时,波才子猛地叩首于地,声嘶力竭地喊道:“将军!我波才子对天盟誓,我部上下,自归降之日起,未动一卒,未离营地半步!今日之事,必是奸人构陷!若将军不信,波才子愿献上头颅以明志!只求将军看在我部万余人真心归附的份上,莫要错杀忠良!”
他身后的头目们亦齐声高呼:“我等愿死以证清白!”
吕布默然不语,只是深深地看着他。
与此同时,影锋营统领赵衢已带着精锐,如同鬼魅般抵达了陇西山谷。
一番细致入微的搜查下来,结果令人震惊——整个山谷,除了慕容烈所说的伏击点留下的打斗痕迹,竟再无任何大军调动或备战的迹象!
波才子的营地里,甚至连多余的弓弦都没有一张!
“统领!”一名影锋校尉在一处隐蔽的崖缝中有了发现,“这里还有一支箭!”
赵衢接过箭矢,瞳孔猛地一缩。
这支箭,与插在慕容烈肩上的一模一样,是同样的劣质伪造品!
而最关键的是,它的箭尾处,沾染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尚未完全干透的朱砂——正是文书署用以封缄公文的特制印泥!
线索,如同一条毒蛇,再一次指向了镇西府的内部!
消息传回,中军大帐内,气氛凝重到了极点。
“将军!”蔡式急匆匆地赶来,他手中捧着一个奇特的铜盘,盘中放置着几块从波才子部下兵器上取下的残片,“可以一试!”
吕布点头。
蔡式将铜盘置于一尊特制的火炉之上,炉火熊熊,将那些金属残片烧得微微发红。
他取出一支音叉,在炉边轻轻敲击,发出一阵人耳几乎无法察觉的嗡鸣。
“将军,请看波才子此刻之心绪!”
蔡式指着铜盘。
奇迹发生了!
当那特定频率的震动传导至金属残片时,远在三十里外,跪伏于辕门的波才子,腰间那柄久经战阵的腰刀,竟发出了轻微的、同频率的“嗡嗡”颤鸣!
“将军!成了!”蔡式激动得声音发颤,“‘心兵策’所载不虚!兵器与主人气血相连,心绪激荡之下,其共振频率独一无二!波才子此刻心中唯有悲愤与忠诚,绝无半点杀意与诡诈!这是真正的‘心属’,绝无可能伪装!”
吕布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
当他再度睁开时,眼中所有的疑虑与杀机都已散去,只剩下如深渊般的冷静与决断。
“召集所有部族酋长、各营将校,议事!”
议事堂上,灯火通明。
羌、氐、鲜卑、匈奴、黄巾,各路新附将领齐聚一堂,气氛紧张而微妙。
吕布端坐帅位,面沉如水。
他没有多言,只是命人将那两支一模一样的伪造令箭,呈于众人面前。
随后,蔡式当众演示了“心兵共振”的奇景,将那玄之又玄的“忠诚”,以一种无可辩驳的方式,展现在了所有人眼前。
满堂皆寂。
慕容烈那张涨得通红的脸上,愤怒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羞愧与后怕。
吕布缓缓起身,走到堂下,在万众瞩目中,亲手将跪在地上的波才子扶起。
“是我用人不慎,险些错杀了忠义之士。”他的声音不大,却如洪钟大吕,震彻全场,“波才子兄弟,这份委屈,我吕布记下了。”
他转过身,目光如刀锋般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厉声喝道:“自今日起,凡未经影锋营当面核验之军令、令箭,一律视为叛逆伪令!持此伪令者,即为内奸!赵衢!”
“末将在!”赵衢如鬼魅般闪出,单膝跪地。
“我给你三天时间!”吕布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把文书署上下,给我换一遍血!但凡与此事有关联者,无论职位高低,杀无赦!”
“遵命!”赵衢抱拳领命,
一场足以引发内乱的惊天风波,被吕布以雷霆手段,当众化解,并顺势转化成了一次强化集权、整肃内部的绝佳契机。
当夜,吕布帐中。
貂蝉悄然入内,手中拿着一张从火盆里抢救出来的密信残页,这是庞会截获的另一份情报,本应被销毁。
“将军请看,”她将残页展开,“这上面的字迹,虽极力模仿董访,但运笔的顿挫之间,却另有一股狠厉之气。这不是董访写的。”
她抬起清澈而深邃的眸子,盯着吕布:“真正的内鬼,不仅能自由进出防备森严的文书署,接触到虎卫印模与令箭模板,他甚至知道你会派慕容烈去执行这次突袭任务——这说明,他不仅在署中,更在你的作战会议上,亲耳听到了部署!”
二人对视一眼,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内鬼,就在身边!就在这群刚刚还同仇敌忾的高层将领之中!
冯翊城头,赵衢迎着夜风而立。
他手中,正把玩着一枚刚刚由匠英堂铸造出的黑铁令牌,上面刻着四个篆字——“影锋·监军”。
“传我命令,”他对着身后的黑影低声道,“从今往后,所有参与中军帐议事的将领,出入必须登记佩兵的形制与编号。任何人携带未登记在册的兵器靠近中军帐百步之内者,格杀勿论!”
话音刚落,远处一道黑影无声地跃上屋脊,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沉沉的夜幕之中。
而在千里之外,祁连山脉的深处。
安定太守阎行,正展开一张关中地图,他的指尖轻轻停留在“冯翊”二字上,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冷笑。
“好一招借刀杀人,嫁祸于我……可惜,吕奉先竟比传闻中要沉得住气。”他身旁的一名谋士惋惜道。
“不,”阎行摇了摇头,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这出戏,才刚刚开始。他以为挫败了我的计谋,却忘了,被羞辱的胡人,也懂得以血复仇。吕布挡得住明枪,却未必防得住暗箭。”
他抬起头,望向东方,仿佛能穿透无尽的黑暗,看到那座风雨飘摇的城池。
“况且,真正要他命的,从来都不是我这把小刀。”
话音未落,一股莫名的压迫感自东方天际弥漫而来。
冯翊城的守夜士卒,只觉得今夜的风,似乎比往常更加冰冷,那风中,隐约裹挟着一股从远方飘来的,淡淡的铁锈与杀伐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