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双与年龄毫不相符的冷静与决绝,在昏暗的晨光中,犹如两点幽冷的寒星。
这支从冯翊出发的商队在官道驿站稍作休整,小童抱着破旧陶罐,像一抹毫不起眼的尘埃,悄无声息地脱离了人群。
他没有走向驿站正门,而是绕到后方一处堆放马料的棚子。
那里,一名正在擦拭环首刀的汉子,腰间佩着一枚狼头状的黑铁配饰,正是吕布安插在外的影锋营暗哨。
小童没有说话,只是走上前,将怀中抱了一路的陶罐轻轻放下,然后从贴身的破烂衣物里,摸出一个巴掌大小、雕刻着仙鹤的木匣,双手奉上。
暗哨的目光何其锐利,他一眼就看出这小童虽衣衫褴褛,但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寻常农家孩子绝没有的规矩。
他接过木匣,入手微沉,一股淡淡的檀香混杂着泥土的气息传来。
“谁让你来的?”暗哨的声音低沉沙哑。
“我家公子说,信物在此,信与不信,皆在温侯一念之间。”小童说完,深深一躬,转身便重新混入人群,仿佛从未出现过。
半个时辰后,这只雕鹤木匣被快马加急送到了吕布的临时中军帐。
帐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山间的寒意。
吕布亲手打开木匣,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卷用油布紧紧包裹的泛黄羊皮。
展开羊皮,一幅无比精细的舆图呈现眼前。
图上朱砂与墨线交错,赫然标注着一条自七星观地底蜿蜒而出,直通阳平关腹地的秘密通道!
图上用蝇头小楷注释:此道为秦时旧径,本为囚徒运尸所用,后为五斗米道改建,以作宗庙遇险时的避难之所。
其出口,正对阳平关内一处标记着“霹雳堂”的院落。
羊皮图下,压着一封短信。
正是赵祺的笔迹,比之上次更加仓促,却也更加恳切:“先父昏聩,叔父卖国。祺不敢求封侯富贵,唯愿此图能助将军神兵天降,保全汉中宗庙不毁,家母得以苟全性命。”
吕布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那粗糙的羊皮,目光在“霹雳堂”三个字上停留了许久,那里,是阳平关的火药库!
他沉默良久,帐内只有炭火偶尔爆裂的轻响。
一旁的蔡式,这位精通机关地理的匠师,早已屏住了呼吸。
“一个孩子,在拿自己的命,赌我的良心。”吕布忽然低声说了一句,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让蔡式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
他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蔡式,你带人去核验。我要知道,这条路,有几分真,几分险。”
一个时辰后,蔡式面色凝重地返回。
“侯爷,属下已派人潜至七星观附近,比对山川地貌,图中所绘地脉走向、水源分布,分毫不差!此图,九成九是真的!”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严肃:“但图上亦有标注,此地道年久失修,多有塌方之处,内里空气污浊,仅容单人匍匐而行。更致命的是,出口‘霹雳堂’乃军中重地,守卫必定森严。若想不被发觉,潜入者必须做到绝对的静默。此行,九死一生!”
“九死一生?”吕布嘴角勾起一抹狂傲的弧度,“那便留一分生机给我等便足够了!”
他霍然起身,战甲叶片铿锵作响,一股睥睨天下的霸气瞬间充斥了整个营帐。
“传我将令!”吕布的声音如金石相击,掷地有声,“亲卫营、并州狼骑、影锋营中,挑选三百名身手最矫健、心志最坚毅的死士!只携带短兵、火种与三日干粮,今夜三更,随我出征!”
他又转向赵衢:“你率领大军,于四更天时分,对阳平关正面发起最猛烈的佯攻!声势越大越好,务必将关上所有守军的目光,都吸引到你的身上!”
命令下达,整个营地瞬间变成一台高速运转的战争机器。
与此同时,阳平关内,气氛已是风声鹤唳。
五斗米道护法杨任,手持那柄据说能斩妖除魔的“斩邪剑”,亲自坐镇于火药库“霹雳堂”前。
他并非庸才,在南郑粮仓被焚的当夜,他就敏锐地意识到,敌人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南郑,就一定有办法渗透阳平关。
而这火药库,便是全关的命门!
“护法,赵祺那竖子叛教献图的流言已在军中散播,人心惶惶啊!”一名道将忧心忡忡地说道。
杨任面沉如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传我法旨!自即刻起,我亲率五百‘斩邪卫’镇守此地!任何人,无我手令,擅入霹雳堂十步之内者,格杀勿论!”
他环视着院内堆积如山的火药桶,声音变得阴冷无比:“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若吕布真有通天之能潜入此地,我便亲手点燃这里,与他同归于尽,也绝不将这神关资敌!”
说罢,他命人在库门前布下三道用朱砂画就的符阵,又令人从库中抬出十口巨大的铜钟,倒扣在院内各处地面上。
“此乃‘地动惊神阵’!”杨任指着铜钟,对部下厉声喝道,“地底若有任何异动,钟体必会嗡鸣示警!钟鸣则敌至,尔等需时刻警醒!”
当夜,风雨交加,电闪雷鸣,与数日前吕布奇袭粮仓的夜晚如出一辙。
倒扣的铜钟在潮湿的空气中,被雨点击打,却未发出任何预警的嗡鸣。
杨任和他的斩邪卫们哪里知道,这种程度的地面震动,早已在蔡式的预料之中。
而在数十丈之下的地底深处,蔡式早已在密道入口处,用细丝悬挂了一片薄如蝉翼的陨铁片。
此刻,那铁片正随着上方若有若无的金属共振,发生着极其轻微的、肉眼难以察觉的颤动。
“侯爷,上方有大量金属器物,正是图中所标的‘霹雳堂’。我们到了。”蔡式的声音在极致的黑暗与压抑中响起,如同梦呓。
二更天,吕布率领的三百死士,正在这秦时古道中艰难匍匐。
泥水早已没过膝盖,空气中弥漫着腐朽与窒闷的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刀子。
无数毒虫蛇蚁在黑暗中窸窣作响,却无一人发出半点声音。
就在距离图中标注的出口仅剩三十步时,最前方探路的影锋斥候突然停下,打出了停止的手势。
前方,赫然是一处巨大的断层塌方!
无数碎石与泥土彻底堵死了去路,仿佛一面绝望的墙壁,宣告着此次奇袭的终结。
众人心中一沉,难道天要亡我?
就在这死寂的绝望中,队列中的朴胡,这位新降的賨人首领,却悄无声息地爬到前方。
他从背后取出一柄造型奇特的藤柄小锤,伏在岩壁之上,侧耳倾听,随即用那藤锤在岩壁的不同位置,以一种独特的韵律,连续敲击了七下!
“咚……咚咚……咚……咚……咚咚……”
这正是来投奔前,隐士阚禹所传授的賨人秘技——“地听术”!
通过敲击声的回音,寻找岩石中最脆弱的空腔所在!
“这里!”朴胡压低声音,指着一处毫不起眼的角落。
无需多言,数名力大的士卒立刻上前,用随身短刃和双手,疯狂而又无声地挖掘起来。
泥土被迅速传递到后方,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片刻之后,一个仅容一人钻过的缺口被掘开!
一股带着硫磺气息的新鲜空气涌了进来。
众人鱼贯而出,悄无声息地爬出洞口,眼前,正是一排排高大的储物木架,上面堆满了黑漆漆的火药桶。
他们,正位于火药库的货架之后!
吕布冰冷的目光扫过院内,只见数十名斩邪卫正披着蓑衣,在廊下躲雨,对身后的死亡降临毫无察觉。
他挥了挥手。
两道黑影如狸猫般蹿出,手中短刃在雨夜中划过两道微不可察的寒光,两名距离最近的哨兵连哼都未哼一声,便被捂住嘴割断了喉咙,悄然拖入黑暗。
黑影迅速剥下他们的蓑衣和道袍,换在了自己身上。
一切准备就绪。
吕布亲自从怀中取出一根浸满了桐油的特制麻绳,点燃一端,火苗在雨水中顽强地燃烧着。
他将麻绳的一头,缓缓顺着地上用于引导火药粉末的引火槽,向前推进。
就在引线即将燃尽,惊天动地的爆炸发生前的最后一刻,吕布的身影如鬼魅般闪至库房大门前。
他没有选择破坏,而是从怀中取出一块巴掌大小、刻着狰狞虓虎纹路的黑铁令牌,狠狠地嵌入了门楣之上!
这既是宣示,也是警告!
做完这一切,他猛然回撤,低喝一声:“退!”
轰——!!!
一声前所未有的轰然巨响,仿佛九天神雷在阳平关的心脏处炸裂!
恐怖的冲击波瞬间撕裂了夜空与暴雨,整座“霹雳堂”连同周围的院墙,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掀上了半空,化作一团冲天的烈焰!
火光照亮了杨任那张因极致震惊而扭曲的脸。
也就在同一时刻,阳平关正面,赵衢率领的大军发出了震彻山谷的喊杀声,如同山崩海啸,猛烈地冲击着关墙!
内外交困,地动山摇!
“不——!”杨任冲入已化为一片火海的废墟,看着那冲天的火光和脚下已成巨坑的地面,发出了一声绝望到极致的悲吼。
他猛然回头,借着火光,一眼就看到了那嵌入高处门楣、正在烈火中被烧得通红的虓虎铁牌!
“吕布……”他喃喃念着这个名字,眼中充满了血丝与不甘,随即怒指天际,厉声狂啸:“神不会饶恕你!”
话音未落,他横过“斩邪剑”,猛地一抹脖颈,这位五斗米道的忠诚护法,用最惨烈的方式,为自己的信仰殉葬。
拂晓时分,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阳平关上,那面绣着“张”字的道旗,被一面巨大的黑色虓虎大纛悍然取代!
关头之上,浑身浴血、煞气未消的朴胡,将一把祖传的双刃短斧呈上,单膝跪地,声音嘶哑而又狂热:“自今日起,我賨人一族,愿为侯爷开山辟路,至死方休!”
吕布接过短斧,目光越过关隘,望向那条通往汉中腹地、此刻已一览无余的平坦大道。
他从怀中,取出那封早已写好、却从未寄出的家书草稿。
上面没有豪言壮语,只有一行字迹,在晨风中微微颤动。
“待我取汉中,换你出牢笼。”
他用火折子将其点燃,看着那张薄纸化为灰烬,随风飘向遥远的许都方向。
千里之外,织史台别院的幽静阁楼中,正在对弈的貂蝉,忽然玉指一顿,棋子险些滑落。
她莫名地抬头,望向西方的天空,那双洞悉世事的凤眸中闪过一丝异样,仿佛在这一刻,跨越了千山万水,听见了某个人的心跳。
阳平关的烽烟尚未散尽,扑鼻的血腥与硫磺味依旧浓烈。
吕布站在城头,任由山风吹拂着他染血的战袍,冰冷的命令已经下达给了刚刚浴血归来的赵衢。
一场新的、更加隐秘的猎杀,即将在这片刚刚被征服的土地上,无声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