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虓虎旗撕裂的,不仅是第三道铁闸的夜幕,更是阳平关守军心中那道名为“不可战胜”的屏障。
汉军如潮水般涌入第二道山谷,冰冷的甲光映照着两侧愈发陡峭的崖壁。
这片谷地比前一处狭窄了近半,仿佛一只巨兽收紧的咽喉,仅容三五骑并行。
前方,第四、五、六、七重铁闸,如森然巨齿,层层叠叠,横亘在通往关隘核心的必经之路上。
攻城之难,陡然增加了十倍。
侯成策马奔至吕布身侧,脸上兀自带着夺关的兴奋,语气却透着一股狠厉:“主公!那杨任残暴不仁,连自家副将都毫不留情地射杀,此等凶徒留之,只会继续蛊惑百姓,乱我军心!末将请命,率陷阵营弟兄为先锋,三日之内,必破此四关!”
他所言,是军中将领的共识。对付疯子,就要用比他更疯的手段。
然而,吕布只是勒住赤兔,目光越过侯成激动的脸庞,望向那幽深谷道尽头的黑暗。
他摇了摇头,声音平静得可怕:“杨任杀杨昂,不是为了严明军纪,恰恰相反,他是在斩断自己和所有人的退路。他越是表现得心狠手辣,就说明他心里越是害怕。”
他缓缓抬手,一道命令如惊雷般在众将耳边炸响:“传我将令!自此刻起,全军上下,不得擅杀一名放下武器的汉中百姓!凡放下竹矛者,皆赦其无罪!遇伤者,立刻送往医营救治,不得延误!战死者,收敛其尸身,归还其家属,以礼安葬!”
此令一出,满场皆惊。这哪里是攻城,分明是赈灾。
次日清晨,阳平关的第四道铁闸之前,出现了一幕足以载入史册的诡异景象。
没有战鼓,没有叫骂。
上百具被白布覆盖的守军遗体,由神情肃穆的汉军士卒,两人一组,小心翼翼地抬出,整齐地摆放在关前的空地上。
晨曦的微光洒在白布上,刺得人眼睛生疼。
五斗米道的老巫祝娄发闻讯赶来,他扶着垛口,颤巍巍地向下望去。
当他看清其中一具娇小的身躯,即便隔着白布也能辨认出是个孩童时,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瞬间煞白。
昨夜的混战中,竟有被煽动上前的孩子,丧命于乱军之中。
老泪,如断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他踉跄着奔下城楼,不顾守军的阻拦,独自一人来到阵前。
他跪倒在地,点燃三炷残香,插在泥土里,口中开始诵念起那熟悉的《太上救苦经》。
经文声嘶哑、干涩,充满了无尽的悲怆与迷茫。
他忽然感觉身后多了一道高大的影子,遮蔽了初升的阳光。
娄发缓缓回头,只见吕布不知何时已立于他身后,身边只跟着一个神情冷峻的赵衢。
他没有穿戴那身威风凛凛的兽面吞天铠,仅着一身素色便服,手中捧着一个简朴的木匣。
“这是那孩子母亲缝的护身符。”吕布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像一块石头投入娄发心湖,“她托人带话,她说,哪怕信错了神,孩子也不该死在自己人手里。”
他将木匣轻轻放在那具小小的尸身旁。
娄发浑身剧震,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他死死盯着那个木匣,又抬头看向吕布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面没有怜悯,没有炫耀,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平静。
是啊,信错了神……可哪个是真神,哪个又是邪魔?
那个高踞城楼,视人命如草芥的杨任,还是眼前这个不杀降、反收尸的“逆天邪魔”?
老巫祝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伏在地上,瘦削的肩膀剧烈地抽搐着。
当晚,杨任的疯狂被彻底点燃。
他下达了一道令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命令:焚烧关内所有非战斗人员的居舍!
他声称,“凡俗浊气聚集,必引神罚天降”,逼迫所有老弱妇孺,全部退守到最后一道、也是最坚固的“天门闸”之后,与军队混居。
烈焰冲天,哭喊震野。
无数百姓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园化为焦土,心中的恐惧终于被愤怒所取代。
娄发再也无法忍受,他冒着被处死的风险,冲上城楼,对着杨任嘶声力竭地进谏:“主将!温侯不屠不掠,反收我死者,殓我亡童,此乃仁兆,非魔举也!您若再焚屋驱民,断我等生路,我五斗米道之‘道’,道统何存?!”
“住口!”杨任双目赤红,状若疯魔,一脚将娄发踹倒在地,“你这老朽,已被吕布的魔音惑了心智!来人,将他给我拿下,囚于钟楼之上,永禁出入,让他好好听听真正的天师神音!”
与此同时,吕布的中军大帐内,巴郡商人冯熙正躬身献策。
“主公,强攻非上策,民心才是真正的雄关。小人愿以商队名义,组织三百车粮食,伪装成逃难的汉中百姓,由小路运至关前。趁乱之际,散布一个消息——就说曹丞相的大军已攻克长安,即将南下,凡五斗米道信徒,无论军民,尽数诛绝!”
吕布闻言,眼中精光一闪,颔首道:“此计甚妙。”他转向一旁的张盛,“子乔,你即刻伪造数份魏王廷的檄文,做旧处理,务必写得杀气腾腾,然后混入粮车夹层。”
他又看向帐外几名身材矮小的巴人斥候,追加了一条命令:“去,教军中所有巴人兄弟,学唱一句俚谣。就唱:‘虓虎不食蜀黍粮,只为赶走吃粮鬼!’”
歌声简单上口,带着浓郁的山野调子。
很快,这奇特的歌谣便随着山风,悠悠地飘入了那座拥挤不堪、人心惶惶的“天门闸”。
关内百姓挤在肮脏的角落,听着外面传来的歌声,开始窃窃私语。
“虓虎不吃粮食?是说吕布吗?”
“那……吃粮鬼是谁?”一个男人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正在分发霉变干粮的道兵。
“难道……难道真主不是来保我们命的,是来吞我们口粮的?”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疯狂滋生。
第五日,天门闸前,骚乱骤然爆发。
数百名妇孺,再也无法忍受饥饿与绝望,她们疯了一般冲击着城门,哭喊着,哀求着,只求能放她们出关逃生。
杨任亲登城楼,面目狰狞。
他看着下方那些曾经对他顶礼膜拜的信徒,此刻却如同待宰的羔羊,眼中没有一丝怜悯。
他猛然拔出佩剑,对着悬吊着吊桥的粗大铁索,狠狠一剑斩下!
“铿锵!”
火星四溅,铁索应声而断!
巨大的吊桥发出一声呻吟,重重砸落一半,悬在半空,彻底断绝了出路。
“欲逃者,皆非我道之民,乃心魔附体!”杨任厉声狂喝,“与邪魔同罪!”
人群爆发出绝望的哀嚎。
就在这时,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妪,突然从人群中扑出。
她手中高举着一片破碎的铜锣残片,指着城楼上的杨任,用尽全身力气嘶喊:“这锣声!你说的神音!昨夜我家小孙说,听见他死去的爹在门外哭着叫他回家,今天早上……今天早上他就浑身冰冷,病死了!这不是神音!这是索命的鬼咒!”
此言一出,如同一块巨石砸入死水。
所有人都愣住了,随即无数人脸上露出惊恐万状的表情。
原来,做着噩梦的,不止一人!
守军的防线,那由信仰筑成的部分,出现了肉眼可见的动摇。
当夜,四更天。
埋于地下的六面铜锣,再度启动。
这一次,声音不再急促,而是变得异常沉闷、缓慢,且富有节奏,宛如一声声来自地狱深处的心跳。
“咚……咚……咚……”
这声音透过大地,穿透耳膜,直击灵魂。
天门闸内的守军,渐渐感到头晕耳鸣,眼前的火把光影开始扭曲。
他们仿佛看见了自己死去的父母、兄弟、亡妻,就站在营帐之外,面无表情,一遍遍地低语着:“回家吧……回家吧……”
一名年轻的守卒再也承受不住,他猛地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双手撕扯着身上的八卦道袍,疯了般冲出营地,冲向黑暗。
“我不信了!我什么都不信了!”
他的崩溃,如同第一块倒下的多米诺骨牌。
“噗通!”
“我也要回家!”
连锁反应瞬间爆发,十余名士兵相继抛下兵器,如惊弓之鸟般四散奔逃。
杨任怒极攻心,他亲自弯弓搭箭,将一名逃兵射杀当场,狂吼道:“绞杀所有逃兵!示众!示众!”
他却不知道——
就在这一刻,被囚于百丈之高的钟楼顶端,娄发用他那早已磨破流血的指甲,正奋力刮擦着巨大铜钟的内壁。
“嗡……嗡……嗡……”
他发出的微弱刮擦声,频率竟与关外那沉闷的心跳声,达到了惊人的同步。
内外交感,声波共鸣。
阳平关最后一道名为“信仰”的堤坝,正在无声无息地,从最坚固的内部,被一寸寸地刮开。
万籁俱寂的夜空中,那瘆人的心跳声与微弱的刮擦声交织在一起,仿佛正在谱写一曲亡魂的镇魂歌。
而这声音背后,某种更宏大、更古老的力量,似乎也因此被触动了。
山谷中的风,毫无征兆地停了。
天地之间,陷入一片死寂,一种无形的压力,开始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裂开的,似乎不仅仅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