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都宫宴正酣,丝竹喧沸。
曹操论功行赏,特命他这位新晋的功臣,列席末位。
那是一个被刻意遗忘的角落,与主案遥遥相望,仿佛隔着一条天堑。
吕布身着昨日朝堂上那身旧甲,未换新袍,在一众锦衣华服的文武之间,如同一块顽固的黑铁,突兀而刺眼。
他周围的席位空无一人,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墙,将他与整个殿堂的喧嚣隔绝开来。
诸将推杯换盏,谈笑风生,目光扫过他时,或带轻蔑,或作不见,无人与他交言。
这份精心设计的孤立,比任何直接的斥责都更具杀伤力。
酒过三巡,一名来自荆州的使者,据说是蔡瑁的族侄,仗着几分酒意,摇摇晃晃地举杯,目光却精准地刺向了吕布。
“久闻温侯神威,三易其主,如换靴履,当真是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他高声笑道,尖锐的声音划破了丝竹之乐,“不知温侯这双新靴,能穿多久?下次又欲投奔哪家明主啊?”
“轰——”
满座先是一滞,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哄堂大笑。
笑声里充满了快意与讥讽,像无数根钢针,扎向那个沉默的角落。
夏侯渊更是抚掌大笑,毫不掩饰眼中的幸灾乐祸。
这,才是这头猛虎该有的待遇!
吕布端坐不动,脸上毫无表情。
他缓缓端起案上的青铜酒盏,低头,目光仿佛沉入了那一片小小的酒液之中。
只有他那握着酒盏的右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一节节泛起骇人的青白色,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但他没有发作。
他只是抿了一口酒,任由辛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也灼烧着那股几欲喷薄而出的怒火。
他的目光,彻底沉浸在那晃动的酒面倒影里。
殿内灯火辉煌,倒映在酒盏中,光影扭曲,宛若一个诡异的沙盘。
旁人眼中,这是醉眼迷离的景象;但在吕布眼中,这片小小的方寸之地,却映出了整个大殿的杀机!
金手指,发动!
那近乎武道本能的“人器合一”之境,在这一刻,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悄然展现。
他看到了!
酒盏倒影中,离主案最近的许褚,腰间环首刀的刀鞘,比常人佩戴时微斜了三分,刃口朝东。
这细微的角度,意味着他拔刀时最顺畅的发力方向,是护卫曹操的左翼!
殿门两侧,那两名身披重甲、手持长戟的甲士,看似木然矗立,但他们的脚步,左脚在前,右脚在后,呈一个极细微的错落之势。
这是曹军精锐才会操练的“巡弋步”,一旦有变,二人可在瞬间交错掩护,封死门口!
他的目光在酒盏的倒影中缓缓移动,扫过每一个佩戴兵器的将领。
夏侯惇按在剑柄上的手,曹仁腰间箭囊的搭扣方向,乐进戟杆的握持位置……每一件兵器,每一个细节,都化作一道道无声的数据,在他脑海中迅速构建出一张密不透风的防卫大网!
就在这时,殿中乐师接令,曲风一变。
“咚!咚咚!”
激昂铿锵的鼓点如惊雷炸响,高亢的号角刺破云霄!
《破阵乐》!
这熟悉的旋律,瞬间将吕布的思绪拉回了那个血与火交织的战场。
虎牢关下,十八路诸侯联军便是踏着这样的鼓点,潮水般向他涌来!
心头猛地一震,手中酒盏的液面骤起涟漪,荡开一圈圈波纹。
眼前的幻象,陡然浮现!
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倒影,而是清晰无比的战场图景!
他看见刀光如林,阵旗翻卷,一支装备精良的曹军方阵,正以标准的“雁行阵”布势向前推进!
两翼轻骑如张开的利爪,随时准备包抄;中军重步兵则如雁身,沉稳缓进,气势磅礴!
吕布猛然醒悟!
这不是回忆!
这是他结合殿内所有兵器的排列、卫士的站位、将领的习惯,甚至是这首《破阵乐》所代表的曹军常用战术节奏,在他的武道直觉下,进行的一场瞬间完成的实战推演!
他第一次,在没有亲手触摸任何兵器的情况下,仅凭一双眼睛,就洞悉了一整套即将发生的战术意图!
曹操,在用这场宴会羞辱他的同时,也在用这些不经意的布置,演练着对付北方大敌的阵法!
吕布的心,在这一刻,冷如万年玄冰。
宴至中途,郭嘉已是满脸醉意,他斜倚在席上,目光瞥向角落里的吕布,对身旁的荀攸低声笑道:“奉孝还以为是何等虓虎,今日一见,入了柙,拔了牙,不过如此。”
荀攸端着酒杯,神色依旧老成持重,他轻叹一声:“勇则勇矣,可惜猛将无谋,终究只能为他人驱使。司空此举,正是要磨掉他的傲气,让他认清自己的本分。”
他们以为,吕布已被彻底击垮,心灰意冷。
殊不知,在他们眼中那个失魂落魄的降将,此刻正借着酒意,缓缓起身,以更衣为由,摇晃着离席。
他没有走向侧殿,而是在侍从的引领下,绕向了通往后院的回廊。
他看似脚步虚浮,实则每一步都精确地计算着距离与方位。
在一个无人注意的拐角,廊柱的阴影恰好遮住了他的身形。
他抬起手,用修剪得整齐的指甲,在墙壁的砖缝深处,飞快地刻下了三道平行的浅痕。
这里,正是他从殿内卫士站位中推演出的、整座大殿防卫体系中最薄弱的视觉盲区!
若日后有变,此处,便是一条足以致命的突袭通道!
做完这一切,他若无其事地整理了一下衣甲,仿佛真的只是出来透透气。
次日清晨,天色未亮。
军器司内,丁斐一脸焦急地将吕布从库房中拉了出来。
“温侯!昨夜司空府传下密令!”丁斐的声音压得极低,额上满是汗水,“三日之后,西郊校场,司空要亲自阅兵!演练的……正是‘雁行阵’!并指名要我军器司,献上最新改良的重甲百具,列装给北营新卒做示范!”
吕布听完,脸上不见丝毫惊讶,嘴角反而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
心中,一片了然。
那酒盏中的幻象,果然成真了!曹操的每一步,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丁公莫急。”吕布的声音沉稳如山,“此事,布已有准备。”
他当即唤来李孚,沉声下令:“彻夜赶工,不必拘泥于昨日那款‘抗鸣镝重甲’。从库存中挑选出三十套甲胄,专为轻骑兵定制,减轻腿部与腰腹甲片,改为‘折腹轻铠’,务必保证速度与防护兼备!”
他又转向一旁的傅干:“子翼,烦请你连夜拟写一篇《阵法应对策》,分析雁行阵两翼包抄过快,与中军步卒脱节之弊。再提出以重步为锥尖,结‘锥形反冲阵’,直插其阵型结合部的破解之法。”
傅干一愣:“温侯,此策……要呈给司空?”
“不。”吕布摇了摇头,眼中闪烁着深邃的光芒,“你写好后,匿名呈送给丁公即可。就说,是军器司中几位经验丰富的老匠户,集体参议所得。”
三日后,西郊校场。
旌旗猎猎,杀气冲天。数千曹军精锐列阵于此,军容鼎盛。
高台之上,曹操端坐中央,郭嘉、荀攸、夏侯渊等一众核心文武分列左右。
随着三通鼓罢,演练开始。
夏侯惇亲率主力,缓缓展开了气势恢宏的“雁行阵”。
曹操满意地点了点头,目光投向了另一侧作为“假想敌”的北营三百新卒。
然而,只看了一眼,他的眉头便微微动了。
那百具由军器司送来的重甲,竟非他预想中整齐划一的款式!
只见队列最前方的重步兵,身披的正是朝堂上展示过的那种“抗鸣镝重甲”,厚重坚固;而位于两翼的士卒,身上的甲胄明显轻便许多,正是吕布口中的“折腹轻铠”;就连后排的弓箭手,胸前也多了一块小巧的短板护胸!
分型配置!针对不同兵种,提供了不同的防护方案!
更让他心惊的,还在后面!
当夏侯惇的“雁行阵”两翼展开,如巨鹰扑食般包抄而来时,那三百北营新卒,并未如预演那般慌乱抵挡。
“变阵!”
随着傅干一声令下,三百人竟在瞬间自发结成一个锋锐无比的“锥形反冲阵”!
以那七十名重甲步卒为坚不可摧的锥尖,直直地、凶狠地,插向了“雁行阵”大张的羽翼与其身体连接处最薄弱的节点!
“砰!”
一声巨响,锥形阵如一柄重锤,狠狠砸进了雁行阵的软肋!
夏侯惇的阵型瞬间被打乱,前冲的轻骑兵与后方的步兵之间出现了一道致命的裂痕!
他脸色大变,不得不狼狈地亲率骑兵回援,才勉强稳住阵脚。
整个演练,被打得一塌糊涂!
高台之上,一片死寂。
曹操的脸色平静无波,但他抚摸着长须的手,却停在了半空中。
“此非预演之内容。”他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何人所改?”
演练草草收场。
司空府,书房内。曹操单独召见了丁斐。
丁斐惶恐地跪伏在地,将那份匿名的《应对策》高高举过头顶:“启禀司空!实、实乃军器司匠户众人,集思广益,由……由副监吕布统筹施行。此策,亦是他们所献。”
曹操接过那卷薄薄的帛书,一言不发,凝视着上面字字珠玑的战术剖析,久久不语。
书房外,一阵狂风卷过,吹开了半掩的窗帘。
帘幕之后,恰好露出了远处军器司高耸的望楼一角。
一道孤高的身影,正独立于檐角之上,身旁的方天画戟在日光下泛着冷光。
他正遥遥望向司空府的方向,目光锐利如戟。
正是吕布!
曹操的目光与那道身影在空中无声交汇,他缓缓合上了手中的帛书,发出一声轻微的合卷声。
“虎,未曾伏下。”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自语。
“鹰,却已张开了翅膀……”
此人,断不可久居人下。
那一日,许都的风,似乎比往日更冷了几分。
校场上的惊艳一瞥,让军器司的地位在军中陡然拔高,无数订单与资源如雪片般飞来。
然而,作为这一切的幕后主导者,那位新任的吕副监,却未得到来自司空府的一字奖赏,甚至连一句口头褒奖也无。
这份不合常理的沉默,比任何赏罚,都更像是一场风暴来临前,令人窒息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