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许都的空气里已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凝重。
三通沉闷压抑的鼓声,自城头传来,如三记重锤,砸在每个被惊醒的人心上。
这不是召集军议的号角,也不是欢庆凯旋的鼓乐,这是行刑鼓。
囚车自南门缓缓驶出,吱呀作响的车轮碾过冰冷的青石板路,声音刺耳。
车中,一人披头散发,身负重枷,正是吕布昔日的谋主,陈宫。
他面色坦然,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笑意,仿佛不是去赴死,而是去赴一场早就看透结局的宴席。
街道两旁,百姓默立,无人喝骂,亦无人喝彩。
消息早已传遍全城——今日,魏公司空曹操,将于白门楼公开处决逆贼陈宫。
白门楼!
三年前,吕布兵败被擒,被缚于此,受尽百官屈辱的地方。
军器司,锻坊之内。
“静!”吕布的声音低沉如铁,“气息收束,脚步无痕!你们不是在走路,是在黑暗中滑行的毒蛇!”
十名残兵赤着上身,脚踩特制软革靴,正在吕“布的呵斥下演练一种诡异的“静音突袭”阵法。
他们每一步的起落,都诡异地同步,仿佛十个人只发出一道微不可查的声息。
就在此刻,吕布身形猛地一顿。
他霍然闭上双眼,眉头紧锁。
一股尖锐的悲鸣,并非来自耳畔,而是直接在他那“人器合一”的感知中炸开!
锻坊角落里,那十柄被他从战场上带回、代表着昔日部将的旧刀,此刻正齐齐发出轻微的颤动,嗡嗡作响,如泣如诉。
这股共鸣悲怆而决绝,牵引着他的心神,穿透了层层屋瓦与街巷。
刹那间,一幅画面在他脑海中自行勾勒而出——白门楼,高耸的城楼,冰冷的砖石,以及那砖石缝隙间,早已干涸发黑,却依旧顽固存在的斑驳血迹!
那是他吕布的血!
是当年被绳索勒入皮肉,被士卒粗暴按在地上时,溅出的血!
“夫君?”
貂蝉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密室门口,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寒意。
吕布缓缓睁开眼,瞳孔中的惊骇与怒火瞬间被他强压下去,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冰潭。
貂蝉递上一方温热的巾帕,低语道:“消息传遍了。他选在此地,非为斩敌……”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是为诛心。”
诛吕布的心!
用陈宫的血,来洗刷吕布的旧痕,用故人的头颅,来敲打这头被囚禁的猛虎!
话音未落,一名曹军传令兵已快步入院,高声宣道:“司空有令,召温侯即刻前往白门楼,列席观刑!”
“领命!”吕布声音沙哑。
他转身走向内室,取下挂在墙上的那身猩红的兽面吞头连环铠。
这是他纵横天下的标志,是虎牢关下万军辟易的荣光!
“不要穿这件。”
貂蝉伸手拦住了他,从一旁取出一件早已备好的深青色战袍,袍上没有任何纹饰,沉静得如同一片不见底的深湖。
“今日不宜见血光。”她柔声道,“红色太艳,会让他觉得,你还在怀念过去。”
吕布高大的身躯僵住了。
他看着那件熟悉的红甲,又看看眼前这件陌生的青袍,眼中的挣扎如烈火烹油。
片刻之后,他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终是缓缓放下了红甲,依言换上了那件深青战袍。
穿戴整齐,他却并未立刻动身。
他走入密室,将那杆方天画戟从墙上取下,没有擦拭,也没有舞弄,只是郑重地将其横置于中央的锻案之上。
他点燃三炷香,插在案前。
“郝萌,”他头也不回地吩咐,“看好它,香火不熄。”
这不是祭神,更不是祭鬼。
这是吕布在告诫自己——若今日我吕布的膝盖落了地,这杆戟,便永无再握之日!
白门楼下,旌旗如林,甲胄森然。
曹操高坐于三年前的同一位置,文有荀彧、郭嘉、贾诩,武有许褚、张辽、徐晃,百官肃立,鸦雀无声。
吕布一袭青袍,被安排在武将队列的末尾,一个几乎被遗忘的角落。
他面无表情,眼神低垂,仿佛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
午时三刻,陈宫被押至台前。
行刑官韩浩厉声喝道:“罪囚陈宫,还不跪下!”
陈宫披散的长发下,传出一声惊天动地的狂笑。
“哈哈哈哈!我陈宫,生是汉臣,死为汉鬼!上跪天地君亲,何曾跪过国贼!”他猛地抬起头,双目如电,直刺高台上的曹操,“吾身可折,膝不能弯!”
他连叱三声“曹贼误国!”,声震四野,而后引颈向前,慨然道:“何须动手,我自己来!”
刀光一闪,血溅三尺!
就在那人头落地的刹那——
远在数里之外的军器司锻坊内,那十柄旧刀齐齐发出一声剧烈的震鸣,连吕布手腕上傅干特制的磁钢护腕,都陡然泛起一阵灼人的微烫!
吕布身躯剧震,猛地抬起头。
他看见了。
他看见陈宫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没有看曹操,没有看屠刀,而是遥遥地、精准地望向了军器司的方向。
那双眼睛里,没有怨恨,没有诀别,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期许和激励。
而后,是无声的口型,与三声响彻天际的大笑。
“温侯不死,何愁无主?”
全场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角落里那个青袍男人的身上。
连高台上的曹操,眉头都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
观刑结束,百官散去。
“宣温侯偏殿觐见。”一个阴柔的声音响起。
偏殿之内,没有侍卫,没有文官,只有曹操一人,端坐于熊熊燃烧的火炉旁,自顾自地温着一壶酒。
吕布走入殿中,垂首而立。
炉火噼啪作响,殿内安静得令人窒息。
良久,曹操才放下酒杯,目光如刀,缓缓抬起,落在吕布身上。
“公台临死,依旧刚烈。”他淡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奉先,若今日是你,可敢如此?”
话音如冰,直刺肺腑!
这已不是试探,而是审判!
答“敢”,是心有反意,立斩当场!
答“不敢”,是懦夫软骨,再无用处,依旧是死!
吕布垂立不动,藏于宽大袖袍下的双手,指节攥得发白,又缓缓松开。
一瞬间,虎牢关下万军辟易的画面、下邳城头孤身断后的悲壮、锻坊之内夜夜响起的刀鸣……无数属于“吕布”的骄傲与荣光,在他脑海中疯狂闪过。
低头吗?
向这个杀了他兄弟、辱了他尊严、此刻又诛他心志的男人低头吗?
他感觉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几乎要脱口而出一句“有何不敢”!
可就在这时,貂蝉那张冷静而忧虑的脸,与陈宫最后那决绝的眼神,在他眼前交叠重合。
死,容易。
活着,才难。
吕布深吸一口气,那股翻腾的气血被他硬生生压了下去。
他缓缓屈膝,在曹操锐利如鹰的注视下,单膝触地。
不是双膝跪倒的奴才,而是一膝点地的将士。
他的头颅,依旧没有低下。
“臣……”
一个字,仿佛耗尽了他毕生的力气,声音沉闷得如同铁锤砸落在顽石之上。
“……愿为魏公扫平四海,以功赎罪。”
曹操凝视着他,久久不语。
那双深邃的眼睛仿佛要剖开他的胸膛,看一看里面的心脏究竟是何颜色。
殿外,一阵狂风骤起,吹得殿门帘幕猎猎作响。
透过缝隙,恰好能望见远处军器司高墙上,那十七杆作为仪仗的寒戟,其投影在夕阳下拉得极长,交错纵横,竟似有千军万马压境而来。
忽然,曹操笑了。
那是一种极其轻微的,带着一丝玩味与了然的笑。
“好,好一个‘以功赎罪’!”
他竟亲自走下台阶,双手扶起吕布:“从今日起,奉先官复奋威校尉之衔。我拨你三百旧部,专司器械改良与新军试训,营地,就设在你的军器司。”
这是一个虚职。
校尉之衔,不大不小;三百旧部,聊胜于无;专司器械,兵不出营;新军试训,权不涉政。
这是一个精巧的笼子。
但曹操最后又加了一句:“部属,可由你自择。校场之内,准佩兵器。”
他给了笼中的猛虎,留下了爪牙。
归途的马车上,吕布始终沉默,如同一座石雕。
直到马车在军器司门口停下,他掀开车帘,却没有立刻下车,只是回首,怔怔地望向白门楼的方向,那里早已空无一人。
貂蝉为他递来一壶温好的热酒。
他没有接,只是低声问道,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问自己:“你说……他是真的不怕死,还是早就知道,我会活着回来?”
风穿过幽深的坊巷,吹起他额前的一缕乱发。
锻坊内终年不熄的炉火,映照着他半边脸庞,昔日的暴戾与狂傲已尽数褪去,唯余一双眼睛,深如寒潭,潭底却藏着一簇被压抑到极致,反而更加明亮的火焰。
他没有再等答案,翻身下车,大步流星地走进了那片属于他的黑暗与火光之中。
这一夜,军器司的锻铁之声,响了整整一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急促,都要激昂。
无人知晓,在那跳跃的火光里,一张全新的蓝图,正伴随着飞溅的铁花,被一锤一锤地,敲打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