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万物俱寂。
这片位于白马津南岸的枯萎林地,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忘。
冰冷的黑暗浓稠如墨,三百道呼吸被压抑到了极致,与凛冽的寒风融为一体,化作了潜伏在暗影中的鬼魅。
李孚匍匐在最前方的雪地里,身体的温度几乎与冰雪无异。
他屏息凝神,双眼死死盯着远处河滩上袁军辎重营地那星星点点的火光。
火光在风中摇曳,如同风中残烛,却也标示出了死亡的距离。
他从怀中掏出一枚特制的火折子,轻轻一晃,幽蓝的火苗在防风罩内稳定地燃烧。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将火折子凑近了身前第一辆伪装成粮车的“火牛”——那车辕上绑着的,是一截浸透了火油的麻绳引信。
“嗤啦——”
一声轻微到几乎不可闻的燃烧声,在死寂中奏响了第一个音符。
火苗如一条灵蛇,迅速沿着引信窜向车厢。
李孚没有片刻停留,翻滚着扑向第二辆,第三辆……十辆“火牛”的引信在数息之内被尽数点燃!
“时辰到!冲!”李孚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
早已待命的袁军死囚们,眼中闪烁着求生的疯狂,他们猛地挥动皮鞭,狠狠抽在被蒙住双眼的牛臀上。
剧痛之下,十头健牛发出惊天动地的哞叫,拖拽着身后沉重的、即将化为地狱烈火的车辆,轰然冲出林间!
这突如其来的巨响,瞬间撕裂了黎明前最后的宁静。
十条火龙,以无可阻挡的狂野姿态,直扑百步之外毫无防备的袁军营地。
“敌袭!敌袭!”
凄厉的喊叫声划破夜空。
袁军的守卫们从睡梦中惊醒,茫然地看着那十头狂奔而来的巨兽,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毁灭便已降临。
轰!轰!轰隆——!
车厢内满载的火药与硫磺,在引信燃尽的瞬间被彻底引爆。
一团团巨大的火球冲天而起,将方圆数百步映照得如同白昼!
爆炸的气浪裹挟着燃烧的碎木与致命的铁片,向四周席卷而去。
帐篷被撕成碎片,睡眼惺忪的士卒被瞬间吞噬,整个辎重营地化作一片火海炼狱。
惊牛在烈火中惨叫、狂奔,将死亡与混乱带到营地的每一个角落。
消息传到正在踏冰渡河的文丑中军,他那张因悲伤而扭曲的脸庞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你说什么?后营遇袭?!”他一把揪住传令兵的衣甲,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精铁甲片捏碎。
“是……是吕布!一定是吕姓家奴的诡计!”传令兵吓得魂飞魄散。
一旁的监军逄纪脸色大变,急忙进言:“将军,不可中计!吕布兵不满三百,岂敢主动来攻?这分明是诱敌之计,意在乱我军心,让我等自乱阵脚!当务之急是全军加速渡河,直扑赤焰埠,捣其老巢!”
“放屁!”文丑一脚将逄纪踹翻在地,双目赤红如血,“我兄长尸骨未寒,如今这狗贼又来烧我粮草,此乃奇耻大辱!我若不亲手将他碎尸万段,有何面目苟活于世!”
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指向后方那片冲天火光,声嘶力竭地咆哮:“全军转向!回援后营!传我将令,今日,我要吕布的孤魂,来祭我兄长在天之灵!”
八千铁骑在冰面上发出一阵混乱的响动,生硬地调转方向,卷起漫天冰屑,朝着南岸的火场狂飙而去。
逄纪从雪地上狼狈地爬起,望着文丑那被仇恨彻底吞噬的背影,气得浑身发抖,却只能无奈地顿足长叹。
他知道,完了,从主帅被情绪左右的那一刻起,这场仗就已经输了一半。
而在南岸东侧的一处低矮山岭上,曹性早已带着五十名弓手伏于雪后。
他冷冷地注视着下方冰河上那片回旋的钢铁洪流,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缓缓举起手中的雕弓,对身旁的副手低语:“传令下去,不必理会杂兵,所有人的眼睛,都给我盯死那个骑着‘照夜玉狮子’、离了亲卫就不敢走路的懦夫!”
黎明时分,天色青灰,寒雾弥漫在冰封的河面之上。
两军对峙,肃杀之气几乎要将空气凝结。
文丑的阵列,充满了刻骨的怨毒与羞辱。
三百辆临时征调的战车被推到阵前,每一辆车上,都悬挂着一片从颜良旧甲上剥落的残片,在寒风中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仿佛是亡魂的哀鸣。
百面巨鼓一字排开,鼓手们赤裸着上身,用一种低沉、压抑、富有诡异韵律的节奏敲击着鼓面。
咚……咚……咚……
那声音,不像是战鼓,更像是巨人心脏的跳动,模仿着颜良生前的呼吸,一声声,沉重地砸在吕布军每一个人的心头。
更有甚者,数百名袁军士卒高举着用烂泥和枯草扎成的腐烂头颅模型,声嘶力竭地齐声呼喊:
“三姓家奴!安敢弑主!”
“背信弃义!猪狗不如!”
侮辱的声浪,如潮水般一波波涌来。
吕布面无表情地端坐于赤兔马背上,仿佛那些恶毒的诅咒都只是清风拂过。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头盔之内,那用来保持清醒的沙粒摩擦声,正在变得越来越微弱。
眼前弥漫的寒雾,开始扭曲、变形。
轰——!
一幕恐怖的幻象毫无征兆地炸开在他的脑海!
他仿佛又回到了尸山血海的下邳城头,冲天的火光映得天空一片赤红。
他最心爱的女人,那个总是在他身后默默为他缝补战袍、在他冲动时轻声劝慰的貂蝉,正伸出纤细的手臂,哭喊着他的名字,被一头巨大的火焰凶兽无情吞噬!
“蝉儿!”
吕布猛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身体剧烈一颤。
他下意识地一甩头,想要摆脱这锥心刺骨的幻觉。
这一刻的失神,让他握着方天画戟的右手,竟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这个细微的动作,被对面一直死死盯着他的文丑精准捕捉!
“哈哈哈哈!”文丑爆发出癫狂的笑声,仿佛看到了世间最可笑的事情,“温侯?战神?原来你也会怕!你也有软肋!”
笑声未落,他双腿猛地一夹马腹,“照夜玉狮子”如一道白色闪电,人马合一,手中长枪化作一道毒龙,直刺吕布心窝!
“杀!”
金铁爆鸣之声,响彻冰河!
双戟相交的瞬间,吕布只觉一股远超物理力量的冲击,顺着画戟的杆身,疯狂地涌入他的四肢百骸,直冲天灵盖!
那不是力量,是纯粹的、凝练到极致的恨意!
无数不属于他的画面,如决堤的洪水般涌入他的脑海:
两个垂髫小儿在乡间小道上,分食着一块干硬的麦饼;
两名青年武将并肩作战,在边疆抵御着羌人的弯刀,背后是熊熊燃烧的烽火;
金銮殿上,兄长被封为河北上将,他激动地在台下攥紧了拳头;
白马坡前,兄长的头颅被高高挂在长杆之上,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这些属于颜良和文丑的记忆碎片,化作亿万根尖锐的钢针,疯狂地刺入吕布的脑髓深处!
“噗!”
吕布闷哼一声,一股温热的液体从鼻腔中喷涌而出,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胸甲。
他眼前一黑,身体一软,险些从赤兔马背上栽倒下去。
“死来!”文丑见状,眼中杀意更盛,长枪一抖,幻化出漫天枪影,就要将吕主格杀当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声尖锐的破空声响起!
一支狼牙箭如流星赶月,不偏不倚,精准地射断了文丑身后那面迎风招展的“颜”字帅旗的绳索!
哗啦!
巨大的帅旗应声而落,覆盖在数名亲卫的头顶。
鼓声,戛然而止。
袁军阵列的节奏,出现了那么一瞬间的凝滞。
就是这一瞬!
吕布借着这喘息之机,用尽全身力气,将戴着头盔的脑袋,狠狠向身前赤兔马的脖颈上猛地一磕!
“咚!”
沉重的闷响伴随着剧痛传来,头盔内壁与头皮之间的沙砾,发出了“沙沙”的剧烈摩擦声。
这股纯粹而尖锐的物理痛楚,如同一道惊雷,瞬间将他脑中那些驳杂的幻象与记忆冲得七零八落!
幻觉顿消!
吕布猛然醒悟!
他明白了!
兵器共鸣传递的不仅仅是力量,更是持用者的情绪!
对方越是愤怒,恨意越是炽烈,这股精神冲击就越是狂暴,但同时,这种情绪波动也让他们的招式、阵型,充满了失序的破绽!
以恨制恨!
吕布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他一把抹去脸上的鼻血,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发出一声震动九霄的厉喝:
“擂鼓!随我冲阵——目标,左翼粮囤!”
残兵营中,仅有的三面破鼓被擂得震天响。
张辽、高顺等人精神大振,率领着轻骑如同一柄烧红的利刃,狠狠切入因主帅分神而稍显混乱的袁军左翼!
钩镰枪手们伏低身子,专断马腿,一时间人仰马翻。
李孚亲率的爆破小队,将一捆捆火油包顺势推入敌群,点燃的火箭紧随其后,瞬间制造出数片火场。
更有甚者,他们用携带的铁锥,在袁军脚下的冰层疯狂敲击,早已被先前爆炸震出裂纹的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数百名袁军惨叫着坠入冰冷的河水之中!
文丑又惊又怒,想要回身组织反击,却被状若疯魔的吕布死死缠住。
“你兄长死时,可是也这般哭爹喊娘,毫无还手之力?”吕布故意用最恶毒的言语刺激他。
“啊啊啊!我要你碎尸万段!”文丑彻底癫狂,理智被仇恨完全烧毁。
他放弃了一切防御,招招都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就是现在!
在他仇恨暴涨至顶点的刹那,他周身所有亲卫的兵器共鸣,都因主帅的情绪而紊乱到了极致!
吕布等的就是这个破绽!
他猛然荡开文丑势大力沉的一枪,方天画戟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横扫而出,将数名亲卫连人带马扫飞。
赤兔马心领神会,人立而起,越过障碍,如一道赤色闪电,直冲袁军本阵!
火光映照下,吕布纵声长啸,声如龙吟。
他手中的方天画戟,划过一道死亡的弧线,狠狠劈砍在袁军阵后堆积如山的粮草堆上!
浸透了火油的粮草堆瞬间被点燃,烈焰腾空百丈,将半边天空都烧成了红色!
后路被烧,前阵大乱,冰河开裂,主帅疯魔!
袁军的军心,在这一刻彻底崩溃。
士卒们丢盔弃甲,哭喊着四散奔逃,为了争夺一条活路,自相践踏,死者无数。
文丑双膝一软,跪倒在冰冷的雪地中,望着那冲天的火光和四散奔逃的袍泽,发出了野兽般的嘶吼:“还我兄长!还我大军——!”
他话未说完,便被一名惊慌失措的溃兵狠狠撞倒在地,转瞬便被无数双奔逃的脚践踏着,淹没在混乱的人潮之中。
冰河之上,吕布勒住赤兔,收戟回望。
那漫山遍野的溃兵,那冲天的烈焰,那惨叫与哀嚎,在他眼中,却仿佛都成了没有声音、没有色彩的默片。
一股强烈的虚脱感与茫然,涌上他的心头。
脑海中,一片空白。
昨日是如何部署的?今晨是如何行军的?刚才……又是如何厮杀的?
一切都像被浓雾笼罩的梦境,模糊不清,转瞬即逝。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策马赶到身边的曹性,那双布满血丝的眼中,带着一丝孩童般的困惑。
“我们……赢了?”
曹性重重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扫过吕布脸上干涸的血迹,和那双茫然空洞的眼睛,一抹深深的隐忧,在他眼底悄然掠过。
风雪,似乎更大了,冰冷的雪花落在滚烫的画戟上,发出一阵微弱的“滋滋”声,旋即化为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