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影子并非错觉。
为首之人,正是刘备的随员伊籍。
他褪去了昨日的儒生长衫,换上一身不起眼的商旅短打,头戴斗笠,将面容隐在阴影里。
凌晨的寒气带着泥土的腥味,他却浑然不觉,整个人如同一只贴地滑行的夜枭,沿着城东最偏僻的小径,悄无声息地向着昨日图纸上标注的“西苑粮仓”摸去。
他要亲眼验证那份情报的真伪。
然而,当他借着熹微的晨光拨开最后一丛灌木时,瞳孔却猛地一缩。
哪有什么粮仓!
眼前分明是一片开阔的校场。
所谓的“无巡卒”,更是天大的笑话。
数百名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老弱残兵,正手持削尖的木枪,有气无力地操练着刺杀动作。
校场边缘,插满了歪歪斜扭的旗帜,搭建着数十顶空空如也的营帐,风一吹,帐门掀开,里面连个鬼影都没有。
空营!疑兵!
伊籍的后心瞬间被冷汗浸透。
那份从征北将军府内“意外”得来的布防图,竟是一份彻头彻尾的假情报!
吕布不仅识破了他们的刺探,更是反手布下了一个陷阱,故意示弱!
他究竟想引诱谁?
正当伊籍心乱如麻,准备抽身撤离之际,一阵奇特的声响,顺着风,从西边的山坳里隐隐传来。
“铛…铛铛铛…铛铛……”
那不是寻常的打铁声,而是一种极富韵律的锤击,三声急促,两声沉缓,周而复始。
伊籍脸色再变,这声音他曾在刘备军中听过!
这是陷阵营失传已久的传讯暗号,用以在战场噪音中下达最机密的指令!
他猛地抬头,死死盯住西山的方向,将那片山坳的地形牢牢刻在脑中,而后再不迟疑,如同一道青烟,迅速消失在晨雾里。
与此同时,征北将军府,一间与外界完全隔绝的地下密室中,熔炉的烈焰正将空气烧得扭曲。
赤着上身的秦旦,那名盲眼老匠,正挥舞着一柄沉重的铁锤。
他双目虽盲,但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得如同鬼神操纵。
那块从方天画戟上崩落的残片,此刻正浸泡在一汪幽蓝色的特制药液中,发出“滋滋”的轻响,仿佛活物在饮水。
吕布盘膝坐于丈许之外,他没有看,而是将双手手掌,轻轻贴在了那冰冷坚硬的锻铁砧台两侧。
下一刹那,他的耳轮剧烈震颤起来!
“嗡——”
不再是单一的兵器嗡鸣,而是山呼海啸般的哀嚎!
他听见了!
许都城内,虎卫营的环首刀在刀鞘中不安地颤抖,诉说着对鲜血的渴望与被压抑的狂躁。
淮南前线,戍卒们的长矛在恐惧,那是一种面对无法抵御的力量时,从矛尖传递到矛尾的绝望嗡鸣。
甚至……更远的地方。
隔着千里之遥的西凉,那些桀骜不驯的铁骑弯刀,此刻竟也在低语,用一种古老而苍凉的调子,吟唱着一场即将到来的杀伐与毁灭!
无数兵器的“情绪”,无数士卒的“战意”,跨越了空间,汇聚成一股洪流,狠狠冲入他的脑海!
“噗!”
吕布猛地睁开双眼,喷出一口逆血,眼中布满了骇人的血丝。
他单手撑地,剧烈地喘息着,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恐之色。
“杀劫将至……”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这不是天赋……是诅咒!”
这“人器合一”的极致,竟是让他提前感知到天地间所有兵戈之气的异动,预见一场波及天下的大乱!
白日,征北将军府再度设宴。
这一次,是简雍回请。
酒席之上,他比昨日更加放肆,言语也愈发露骨:“将军雄踞颍川,手握精兵,粮草自足,兵甲锋锐,何需久居人下,看那曹丞相的脸色行事?”
吕布佯装已有七分醉意,闻言猛地一拍桌案,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满座皆惊。
他霍然起身,满脸涨红,放声大笑:“胡言乱语!我吕奉先岂是那等三心二意的背主之人?曹公待我不薄,此等话语,休要再提!”
满座宾客皆以为他要发怒,连简雍都吓得酒醒了大半。
不料吕布话锋一转,身子前倾,凑到简雍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压低了嗓门,酒气混着热气喷在他脸上:“不过……若是这天下真有变局,时势所逼,我也不是不能谈。”
简雍眼中瞬间爆出一团精光!
他连忙垂下眼帘,掩去那份狂喜,连连拱手称是。
归营之后,他立刻研墨铺纸,将吕布这句暗藏机锋的话,一字不漏地修书密报刘备。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一名风尘仆仆的使者,抵达了颍川城外的官驿。
江东孙氏使者,赵咨。
他此行的目的,并非面见吕布,而是奉孙策之命,前来勘察许都至荆襄的道路通行状况,为江东未来的北上或西进做准备。
他本欲低调行事,却在驿站歇脚时,无意中从驿丞口中听闻:“昨夜子时,有征北将军府的快马,持‘十万火急’的军情令牌,一路闯关,直奔许都而去!”
赵咨心中一动。
他又不动声色地登上驿站望楼,向城外田野望去。
只见炊烟稀疏,远不及传闻中数万大军屯田的规模。
更蹊跷的是,官道上粮车往来频繁,车辙极深,车夫吆喝得声嘶力竭,可车上盖着的油布下,却分明是空的!
空车佯动,虚张声势!
再结合那“十万火急”的军情……一个可怕的推断在他心中成型:吕布在颍川故布疑阵,以假情报诱敌,同时又将这假象急报许都,这分明是在唱一出双簧!
“此地虚实难测,真假莫辨,乃四战之地,更是机诡之巢!”赵咨心中警铃大作,“孙将军若知此地如此凶险,必会暂缓南线调度,静观其变!”
他不敢再沿官道前行,当即决定改道绕行,以避开这片是非之地。
他却不知,在他做出决定的那一刻,远处山坡上的一名樵夫,已放下斧头,对着天空放飞了一只信鸽。
他的一举一动,早已被征北府的侦骑全程监视。
深夜,貂蝉的织史台内灯火通明。
“传令下去,”她对着台下数名心腹,声音清冷而果决,“从明日起,在颍川、汝南各处市井,编造一则新谣:温侯屯田养民,善待流离,三年不征一粒赋;玄德使君路过,开口便索万石米,百姓感其仁德,尽倾自家米囊。”
一名心腹迟疑道:“主母,如此褒扬刘备,岂非……”
貂蝉嘴角勾起一抹冷艳的弧度:“褒扬?你再听听,我还要让城中孩童如此传唱:‘刘使君,笑呵呵,说是借粮为国家,拿走我家最后一锅粥,爹娘饿得把泪落。’”
众人恍然大悟!
明褒暗贬,捧杀之余,更将其“仁德”之名,与百姓的饥饿直接挂钩!
舆论的刀锋,在无声无息间,已悄然逆转,刺向了刘备最引以为傲的软肋。
三日后,曹性自许都秘密返回。
他带回的消息让府中所有人都精神一振:许都监军司已接到“匿名义士”的密报,采信了“颍川兵不满三千,粮储尽在东仓”的假情报!
虽未完全尽信,但也已增派了大量细作潜入颍川查探,同时,曹操本人也收到了警示,明显加强了许都的内部戒备。
吕布听罢,发出一声森然的冷笑,他看向身旁的貂蝉,眼中满是赞许与锋芒:“他们信了假的,就等于不信真的。这张网,该收了。”
他缓缓走到貂蝉面前,语气前所未有的平静:“现在,该让刘备知道了——他带来的每句话、他派出的每个人,我吕奉先,都听得见,也看得见。”
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通体赤红、刚刚淬火完成的铁钉,钉头之上,赫然刻着一个古朴的“秦”字。
他没有丝毫犹豫,将这枚滚烫的铁钉,猛地投入了堂前的火盆之中!
“呼——”
火焰冲天而起,瞬间将铁钉吞噬。
就在铁钉没入火焰的那一刹那,北方天际线上,那代表着他嫡系兵马的十七盏长明灯,竟齐齐熄灭!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夜空。
数息之后,那十七盏灯火,又猛地重新燃起!
只是这一次,它们的排列已然大变,不再是散乱的星点,而是构成了一个清晰无比的图案——指向北方的,天之帝君,北斗七星!
那是陷阵营失传已久、唯有死战之时方能动用的集结信号——斗转星移,兵锋所向!
所有的阴谋与阳谋,所有的刺探与反间,在这一刻尘埃落定。
这张精心编织的大网,终于露出了它狰狞的獠牙。
又过了两日,一封来自许都、加盖着曹操亲印的急信,送抵了征北将军府。
没有人知道信中写了什么,只知道吕布看完信后,枯坐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他下达了一道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命令。
这一次,是真的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