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辛毗便已明白,这场博弈,他从一开始就输了。
这不是权谋的倾轧,而是人心的向背。
他所依仗的“礼法”与“大义”,在关中这片被鲜血与汗水浸透的土地上,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三日后,镇西府的公告如期而至,正式宣布“九锡台”的选址,定于前汉故都,长安未央宫东阙的废墟之上。
此令一出,不啻于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京兆尹邢颙,这位以刚正不阿闻名的老臣,当夜便坐不住了。
他几乎是咆哮着,将府中所有衙役、差吏尽数调集,连夜奔赴未央宫旧址。
一道道封锁线被拉起,一排排手持水火棍的衙役面色严峻地挡在废墟之前。
邢颙亲自立于东阙残破的门楣之下,对着闻讯赶来的镇西府官员,声色俱厉:“此地乃前汉宫禁,天子威严所在!纵已成废墟,亦非尔等庶民可擅入兴造土木!安西侯此举,是为僭越!有违人臣之礼!”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废墟上回荡,字字铿锵,充满了法理的威严。
然而,他等来的,并非镇西府的退让,而是次日黎明时分,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人潮。
天刚蒙蒙亮,数百名肤色黝黑、眼窝深陷的羌、氐百姓,扛着最简陋的铁镐与锄头,沉默地汇聚在封锁线外。
他们没有喧哗,只是用那饱经风霜的眼睛,静静地盯着那些衙役。
为首的是一位满脸皱纹的羌人老妇,她步履蹒跚地走到邢颙面前,颤巍巍地从怀中捧出一卷用麻布包裹的东西。
布匹展开,里面赫然是一块被血浸透、边缘已经磨损卷刃的铁质军牌。
“这是我娃的军牌。”老妇的声音沙哑,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他跟着侯爷打仗,死在了西凉。临死前,他让人带话回来,说他这辈子没家,死后想葬在一个能天天看见虓虎旗的地方。”
她浑浊的眼中滚出两行热泪,猛地将那军牌高高举起,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侯爷要给他们修个家!谁敢拦,就先从我这把老骨头上踩过去!”
“我们要给英烈修个家!”
“修个家!”
身后数百名羌、氐百姓齐声怒吼,声浪仿佛要将残破的宫墙都震塌。
他们不再等待,竟以血肉之躯,硬生生撞向了衙役们组成的防线!
邢颙惊骇欲绝,他可以依法惩处乱民,却无法向一群要为自己死去的儿子“修个家”的父母挥动屠刀!
就在场面即将失控之际,辛毗的车驾急急赶到。
“住手!都住手!”辛毗冲下马车,挡在人群与衙役之间,高声道,“诸位乡亲,朝廷恩准侯爷享九锡之荣,已是天恩浩荡!这建台之事,干系国朝体面,岂可如此儿戏?还请……”
他的话没能说完。
一个断了条胳膊的汉子挤出人群,指着自己的残肢,大声质问:“使君大人!你告诉我们,什么叫国朝体面?我们跟着侯爷卖命,换来田地,换来安稳,换来死后有人收尸立碑,这算不算体面?你们朝廷的嘴皮子一碰,说侯爷是功臣,为何又不许他为战死的弟兄建个祠堂?我们不是被强征的奴隶,是我们自己愿意来干活!”
人群中,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更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嚎啕大哭:“使君啊!老朽是当年的黄巾,我们当年跟着大贤良师造反,为的不过是一口饭吃!如今在侯爷治下,我们有田有粮,有铁器可以耕作,我们什么都不求了,只求万一哪天死了,名字也能刻在那碑林上,让后人知道,我王二麻子也活过一回——这也有罪吗?!”
这一问,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辛毗的心口。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里干涩得发不出半点声音。
礼法、规矩、祖制……在这些最朴素、最原始的诉求面前,竟显得如此虚伪和可笑。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百姓们冲破了封锁,涌入那片废墟,用最原始的工具,开始了这项在他看来大逆不道的工程。
而这,仅仅是开始。
就在辛毗被“民意”围困,进退失据之时,一张由庞会亲手签发的稽查账册,如同一道惊雷,在整个关中炸响。
账册上,每一笔款项都记录得清晰无比:原京兆郡税务官刘邠,勾结弘农杨氏商贾,在过去三年间,以灾损、折耗为名,虚报赋税总额高达二十三万斛!
而其中,近七成的粮食,最终都通过秘密渠道,流入了司空曹操在许都的私账府库!
庞会没有丝毫留情,直接将账册原文以及影锋营秘密拍摄下的交易凭证、密会影像,悉数公布于众。
消息传开,关中哗然!
那些刚刚分到田地,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屯田军户们彻底愤怒了。
他们自发地聚集起来,将各地前来“预征”秋粮的朝廷税吏团团围住,拒不缴粮。
“我们的血汗粮,凭什么喂饱许都的贪官污吏!”
“要缴粮,可以!先把粮食留给去长安修碑的兄弟们吃饱肚子!”
一时间,整个关中的经济体系,竟被吕布一方用一份账册,轻松地撬动了!
远在冯翊的曹彰,几乎是第一时间收到了消息。
他率领着三千虎豹骑精锐,本是奉曹操之命,前来巡边,实则对吕布进行军事威慑。
可当他的铁骑踏入关中地界,看到的景象却让他心头一沉。
沿途的村寨、坞堡,几乎家家户户都悬挂着黑底赤纹的虓虎战旗。
田埂上,一群光着屁股的孩童,正手持木棍,嘴里大声呼喝着,玩着一种名为“熔炉盟誓”的游戏。
那股发自内心的归属感和崇拜,根本不是任何政令能够伪装的。
进入冯翊城后,曹彰更是见到了让他毕生难忘的一幕。
一名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匠科学徒,拦住了他的坐骑。
少年眼中没有畏惧,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光亮。
他双手捧着一把刚刚锻打成型的小铁锤,递到曹彰面前。
“曹将军,”少年的声音清澈而坚定,“您跟着丞相打天下,用的是神兵利器;我们跟着侯爷修忠魂台,用的就是这把锤子。它虽小,但关中几十万颗心,都跟它一起在跳。”
曹彰,这位素以勇武闻名的“黄须儿”,怔怔地看着那把粗糙却坚实的小锤。
他想起了父亲的嘱托,想起了虎豹骑的威严,可最终,他只是默默地接过了那把锤子,紧紧攥在手心。
良久,他一言未发,只是拨转马头,对着副将沉声下令:“传令下去,全军转向,护送东面采石场的一批花岗岩,前往长安工地!”
军事威慑,在这一刻,化为了一个无声的笑话。
与此同时,深居简出的貂蝉,也展开了她的行动。
她将那份汇集了无数百姓手印、血书的“万民请愿书”,命人精心誊抄了十份,通过最隐秘的渠道,分别送往了荆州刘表、益州刘璋、江东孙权等各大诸侯的案头。
随信附上的,只有一句话:“安西侯治下,百姓可自择归心。”
与此同时,一个更加惊人的风声被悄然放出:九锡台建成之后,吕布将在台上设立“诸侯评议阁”,广邀天下四方豪杰,不分彼此,共议天下兴废之事!
消息传到江东,年轻的谋士陆绩得到信后,长叹一声,对孙权进言:“主公,此非董卓、李傕之流的叛臣行径。吕布此举,是以民心为根基,以功勋为号召,欲立天下新秩序。我等,不得不慎重待之了。”
一夜之间,吕布从一个被曹操“圈养”在关中的猛虎,俨然变成了有资格与天下群雄平起平坐,甚至隐隐有重塑规则之势的新霸主。
驿馆之内,灯火昏黄。
辛毗终于收到了来自许都的八百里加急密令。
密令的内容简单到近乎屈辱:“暂停一切针对安西侯之举措,待丞相另行决断。”
辛毗苦笑着,缓缓展开桌上那份他耗费心血写就,准备发往许都的弹劾奏章。
奏章上,历数吕布僭越之罪,言辞激烈。
他凝视着奏章许久,最终提起笔,蘸饱了墨,在那洋洋洒洒的罪状末尾,又添上了一句。
“臣恐,礼崩乐坏,不在于民间之喧嚣,而在于庙堂之上,不知民心之所向。”
写完,他吹熄了灯火。
房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那根代表着天子威仪与朝廷法度的节杖,被孤零零地立在案角,在窗外透入的微光中,像一根被插进冻土的枯枝,僵硬而了无生气。
关中的冬天似乎在这一夜提前结束了。
冰雪消融,万物萌发,而长安城东,那片巨大的工地上,日夜不息的锤凿之声,渐渐汇成了一种全新的、充满力量的脉动。
它取代了风声、取代了鸟鸣,成为了这座古老都城新的心跳。
整个天下所有势力的目光,无论善意还是敌视,都开始不约而同地投向这里。
他们在等待,等待一个特殊的日子。
春分。
当白昼与黑夜均分天下,当第一缕不偏不倚的阳光,照耀在那座即将拔地而起的九锡台上时,又将是何等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