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南郑城郊的村落沉浸在死一般的寂静中。
赵衢和他麾下的影锋营校尉们,如同一群融入黑暗的幽灵,无声无息地穿行在田埂与林木之间。
他们化整为零,三人一组,每人背囊中没有金银,只有三百枚冰冷沉重的铜钉,以及同样数量的、用油布包好的半块烙饼。
铜钉不大,巴掌长短,钉头却铸成狰狞的虓虎纹路,在微弱的星光下泛着幽暗的金属光泽。
一名影锋死士如狸猫般攀上一户茅屋的矮墙,另一人望风,第三人则熟练地从背囊中取出工具。
他没有用锤,而是用一种特制的、包裹着厚牛皮的夹钳,将那枚虓虎铜钉死死地、悄无声息地按入了屋檐的木梁角落。
整个过程,只发出一声比骨节错位还要轻微的“咯”响。
做完这一切,他轻轻跃下,从怀中掏出那半块烙饼,小心翼翼地压在门槛的石阶上。
饼身早已冷却,坚硬如石,但那被特制烙铁印上的八个字,却清晰可辨——“温侯所护,不动一草。”
他们不取一针一线,不惊扰一只鸡犬,完成任务后便如青烟般消散在夜色里。
一夜之间,南郑城外二十里内,三百户最贫苦的农家檐下,都多了一枚虓虎铜钉和半块救命的烙饼。
次日清晨,鸡鸣三遍,农人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几乎是立刻就发现了门槛上那半块烙饼。
饥饿让他们本能地捡起,可当他们看到饼上那八个字时,却又像被烫了手一般,惊疑不定。
紧接着,他们一抬头,便看到了屋檐下那枚透着森然杀气的虓虎铜钉。
“这……这是什么?”一个老农声音发颤,他认得那虎头,那是在阳平关上取代了天师道旗的图案!
恐慌瞬间蔓延,但很快就被更大的困惑所取代。
“他们……没抢粮食?”
“不仅没抢,还留了饼……”
“这钉子,看着像极了当年董卓的西凉军砸门用的铁爪……可他们……他们怎么回事?”
窃窃私语在村落间如野火般传开。
这些被五斗米道盘剥得一贫如洗的百姓,第一次见到一支只留食物、不施暴行的军队。
恐惧与希望,这两种最极端的情绪,在他们心中剧烈地交战。
南郑府衙之内,杨松的咆哮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饭桶!一群饭桶!杨任呢?让他滚回来见我!阳平关失守,他还有脸待在那里?”他将案几上的竹简悉数扫落在地,连发了三道急令,却不知传令兵连阳平关的边都摸不到,而他口中的杨任,早已化为焦炭。
他强作镇定,召集心腹谋士阎圃与降将杜濩议事,脸上硬挤出成竹在胸的表情:“诸位勿忧!吕布匹夫,孤军深入,奇袭得手不过是侥幸。我汉中城坚粮足,只需闭城固守,待其粮尽,或等朝廷大军一到,他便是瓮中之鳖!”
阎圃等人将信将疑,正要附和,一名亲信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面无人色:“主……主公!不好了!东市的王掌柜昨夜偷偷收了一袋粟米,今早发现……发现米袋的缝线里,竟也藏着一枚……一枚虓虎铜钉!”
“砰!”杨松一掌拍在案上,整张桌案应声开裂。
他眼中的镇定瞬间崩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恐。
“这不是军队……这是瘟疫!”他咬牙切齿,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吕布这个屠夫,他在用‘仁义’的鬼名,一寸寸蛀空我们的墙基!”
几乎在同一时刻,一辆运送草药的牛车吱吱呀呀地驶出南郑城门。
车夫是个老实巴交的药农,怀里抱着个七八岁的孩童。
无人注意到,那孩童的竹篮夹层里,藏着一卷用蜡封好的细小布条。
布条再次被送到了吕布面前。
依旧是赵祺那略显稚嫩却笔力遒劲的字迹:“城南有一废弃水渠,可绕过瓮城,直通城内织锦坊后院。此乃先祖为避战乱所留秘道,如今由家母的乳母一家看守。祺愿为内应,只求侯爷破城之日,能保全汉中宗庙,不焚先人牌位。”
吕布看完,神色平静,并未立刻下令攻击,反而转身对身后的蔡式说道:“蔡式,把我们从阳平关缴获的那批五斗米道祭祀用的铜铃,全部给我熔了。”
蔡式一愣:“侯爷,那些铜铃工艺精湛,可是上好的青铜……”
“熔掉。”吕布打断了他,眼中闪烁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光,“给我铸成一百枚拇指大小的铃铛,每个铃铛上,都给我刻上四个字——还政于民。”
蔡式愕然:“侯爷这是要……以铃传令?”
“不。”吕布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仿佛在欣赏一件即将完成的艺术品,“我要让整个汉中,从官到民,从人到鬼,都听见一个他们本不该听见的声音。”
三日后,一个诡异的现象在南郑城内外的村社同时出现。
清晨,当天边第一缕光亮起,那些被钉在屋檐下的虓虎铜钉,竟仿佛活了过来,与远处山岗上某个未知的金属之物产生了共鸣,发出一阵微不可察、却持续不断的“嗡嗡”声。
声音极低,若有若无,像是无数只夏蝉在耳边低语。
更诡异的是,许多在田间玩耍的孩童,竟从草丛里、溪水边捡到了精致小巧的铜铃。
铃铛入手温润,上面刻着他们不认识的字。
孩子们觉得好玩,便挂在了自家的门前或是牛羊的脖子上。
于是,流言如插上了翅膀,骤然掀起狂潮。
“听到了吗?天师的神器在哀鸣,虓虎的神钉在回应!”
“那铃铛上刻的是天符!是虓虎星君下凡,要收回天师的法力了!”
一名在当地颇有声望的老巫祝,在自家院中焚香卜卦,片刻后猛然睁眼,脸色煞白地惊呼:“金铃现世,真主将临!汉中要变天了!”
话音未落,他便被闻讯赶来的杨松亲兵当场拖走,以妖言惑众之名活活杖毙于市。
然而,血腥的镇压非但没能遏制谣言,反而成了它最真实的注脚,让流言愈演愈烈。
与此同时,奉命接管大巴山各处隘口的朴胡,在山道上截住了七名企图连夜逃遁的五斗米道巡山弟子。
他本以为会有一场血战,谁知那七人一见到他和他身后賨人勇士的装束,竟齐刷刷地丢下兵器,跪地哀求:
“将军饶命!我等不愿再替杨松去乡下征那三成的秋粟了!再征下去,那些百姓就真的活不成了!请将军引我们去投温侯!”
朴胡将人带回审问,这才得知,五斗米道的底层道众早已对杨松等高层的横征暴敛怨声载道,只因惧怕传说中天师的符水咒法,才不敢反抗。
他连夜写了一封信给吕布,信上只有一句话:“侯爷,民心如山中干柴,只需一点火星便可燎原。但若不用此火,时日一久,反要烧伤自己。”
是夜,月黑风高。
南郑北门的城墙上,一名负责了望的哨兵突然揉了揉眼睛,他看到城下远处的黑暗中,有无数黑影在蠕动。
他刚要敲响警锣,却猛然发现,那些黑影并非军队,而是举着火把、扛着简陋木梯的百姓!
“开门——!请温侯入城安民!”
“我等愿为温侯开路!”
数十名百姓自发地涌到城下,将一架架木梯搭上城墙,为首的几人更是仰头高呼。
城头的守城校尉脸色铁青,厉声喝道:“弓箭手准备!放……”
“放”字卡在喉咙里,他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看到,那些攀爬的百姓手中没有一件兵器,他们只是将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小铜铃高高举起,在火光下叮当作响,像是在举行一场盛大的祭祀。
就在这时,城内方向,一座高耸的钟楼突然毫无征兆地“当——”的一声长鸣!
那钟声悠远绵长,诡异的是,其尾音的震颤频率,竟与城下百姓手中无数铜铃的叮咚之声,完美地合在了一起。
校尉浑身一震,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他喃喃自语:“我不替一个卖国求荣的贼子,守着一座早已被掏空了的城……”
他猛地拔出腰间长剑,却不是指向城下,而是一把扔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弟兄们,想活命的,想给家里留条后路的,自己选吧!”
说罢,他转身大步走下城楼。
他身后的火把,一根接一根地熄灭了。
很快,整段城墙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只剩下那如泣如诉的铃铛声,在萧瑟的夜风中,摇曳回荡。
南郑城,已经死了。
吕布站在山岗上,遥望着那片陷入黑暗的城郭,听着风中传来的隐约铃音,脸上没有丝毫得意。
他只是缓缓举起手,冰冷的目光投向了城南那片最幽暗的区域。
那里,是赵祺所说的,废弃水渠的入口。
钟声与铃声,是为活人敲响的丧钟。
而接下来,穿行于幽暗水渠中的,将是为死寂的南郑城送葬的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