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南郑城外的七星坡上,已然人声鼎沸。
一座崭新的土坛拔地而起。
此坛高九尺,分三层,以汉中特有的白石砌成台阶,坛顶覆盖着一块巨大的青布,象征苍天。
坛的四周,插满了数百面玄色旌旗,每一面旗帜的顶端,都系着一枚小巧的铜铃。
晨风吹过,万千铜铃叮咚作响,汇成一片细碎而绵长的合音,不似金铁交鸣,反倒像是万民在低声私语,诉说着对新生的渴望。
此地,乃是那位神秘隐士阚禹亲手卜选。
他言道:“此处是汉初淮阴侯韩信点将旧址,龙气未绝,将星再起。于此登坛,可接续汉家未尽之武运。”
消息如长了翅膀的鸟儿,一夜之间飞遍了南郑四乡八野。
百姓们闻讯,竟不约而同地放下手中的活计,扶老携幼,自发向七星坡汇聚。
他们没有接到任何官府的命令,脸上却洋溢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
有人肩扛着一袋新收的粟米,有人怀抱着一坛自酿的浊酒,更有无数孩童,脖颈上挂着用红绳串起的“公信符”铜牌,在人群中追逐嬉戏,口中齐声呼喊着那首已然家喻户晓的童谣:
“开城门,迎朝阳!迎温侯,安汉中!”
这股自下而上汇聚而成的洪流,比任何军队的阵列都更具压迫感,它无声地宣告着,旧的时代,确已埋葬。
土坛之前,划出了一片肃穆的空地。
张鲁的幼子赵祺,一身素白孝服,头戴麻冠,正领着张鲁的正室夫人及数十名张氏核心宗亲,长跪于地。
他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符的凝重与悲怆,双手高高捧着一卷写满了张氏族谱的玉牒。
“罪臣赵祺,叩见温侯!”他的声音清亮而颤抖,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穿透力,在万千铃声中清晰可辨,“先父张鲁,病逝三日之前,已幡然悔悟。临终嘱托祺儿,定要将天师道权柄与汉中阖郡图籍,悉数交予温侯仁主!先父一生,误信奸佞,致使汉中民生凋敝,罪孽深重。今,祺率张氏阖族上下,诚心请降,不求富贵,唯求温侯能保全先父尸骨,不毁我张家宗庙祠堂,则阖族上下,感恩戴德,愿为温侯世代牛马!”
说罢,他重重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泥土,身后数十名宗亲亦随之伏地,泣不成声。
这一幕,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
这并非一场胜利者的耀武扬威,而是一场平和而悲悯的交接。
吕布快步走下土坛,并未身着那身标志性的兽面吞头铠,仅一袭玄色长袍,愈发衬得他身形挺拔如松。
他亲自上前,将泣不成声的赵祺扶起,动作轻柔,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环视四周,目光扫过那些神情忐忑的张氏族人,再望向山坡上密密麻麻的百姓,声音沉稳如山岳:“张天师治下,汉中二十余年未闻战火,此乃大功。张氏不曾负汉中,我吕奉先,又岂能负张氏?”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吕布在此立誓!自今日起,南郑城内,不设囚室,凡张氏宗亲,皆与庶民同等,既往不咎!汉中境内,张氏宗庙不撤一碑,香火不绝,以彰其守土之功!”
“轰——!”
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那声音是如此巨大,仿佛要将天边的云层都彻底掀翻。
百姓们激动地挥舞着手臂,许多老者更是热泪盈眶,跪倒在地,向着坛上那道身影遥遥叩拜。
他们听懂了,这不是又一个来烧杀抢掠的军阀,这是一个愿意尊重过去、并承诺未来的新主!
就在这气氛达到第一个顶峰之时,一道黑影如鬼魅般穿过人群,正是影锋统领赵衢。
他单膝跪在吕布身侧,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急报:“侯爷,魏使车驾已入南郑东门!正不顾我军警告,强闯而来,声称要宣读圣旨,阻止‘逆贼僭越’!随行甲士五十,据探,人人袖中暗藏弩机,杀机已现!”
杀机?
吕布的眼神骤然一冷,但脸上却不见丝毫波澜。
他依旧扶着赵祺的肩膀,仿佛只是在与他闲话家常,嘴里却吐出两道冰冷的命令。
“朴胡。”
山坡一侧的密林中,賨人首领朴胡的身影一闪而没,片刻之后,五百名身手矫健的賨人弓手悄无声息地占据了俯瞰入城道路的所有制高点,引弦搭箭,如一群蓄势待发的猎豹。
“赵祺,”吕布的目光转向身旁的少年,温和却不容抗拒,“你父亲的遗愿,朝廷似乎并不想成全。现在,我要你将另一份‘遗诏’,念给所有汉中百姓听。”
他将那份从许都信使身上截获的蜡丸密诏,递给了赵祺。
赵祺微微一怔,展开帛书,只看了一眼,脸色瞬间煞白。
但他旋即明白了吕布的意图,深吸一口气,走上坛边,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份来自曹操的密令高声朗读出来!
“……奉天子诏,密令使臣,汉中贼首吕布,狼子野心,若有不臣之举,无需奏报,即行鸩戮,以安天下!”
“鸩戮”二字,如同一柄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
短暂的死寂之后,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什么?朝廷派来的不是安抚使,是刽子手!”
“他们要杀了温侯!杀了我们唯一的指望!”
“曹贼!名为汉相,实为国贼!他根本不管我们的死活!”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吏更是当场捶胸顿足,放声痛哭:“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朝廷想要的,只是一个被他们杀光了主心骨、可以任其宰割的汉中啊!”
民怨,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化作滔天的怒火,直指那尚未露面的魏使!
午时三刻,阳气最盛的时刻。
吕布缓缓走上九尺土坛的最高层。
他未戴冠,长发仅用一根简单的玄色布带束起。
他未穿甲,只着那件随风拂动的宽大玄袍。
他腰间悬着缩小版的方天画戟“承志”,手中,则紧紧握着那面刻有“民授”二字的铜牌。
阚禹焚起三柱高香,对着苍天厚土三拜之后,朗声喝道,其音苍古,仿佛来自远古:
“天地无言,惟民是听!今有虓虎吕奉先,入汉中,焚粮不掠,破关不屠!救万民于水火,承众望于危局!我阚禹,代天而问,代地而询——”
他猛然转身,指向坛下如山如海的百姓,声如洪钟:
“敢问苍生,可愿奉其为主?!”
“愿奉为主!!!”
积蓄已久的呐喊如火山喷发,数万人的声音汇成一股,声浪排山倒海,直冲云霄!
山谷为之震颤,林中飞鸟惊起无数,漫天盘旋,仿佛也在为这新王诞生而惊鸣!
铃声,呐喊声,交织成一曲前所未有的登基大乐!
然而,仪式并未就此结束。
吕布在万众瞩目的最高点,忽然转身,对台下挥了挥手。
片刻后,两名影锋营的战士,竟将杨松“请”上了高坛。
令人惊异的是,杨松并未被五花大绑,也未被堵住嘴巴,只是脸色灰败如死人。
吕布走到他面前,直视着他那双早已失去神采的眼睛,声音平静而清晰:
“杨松,你曾对我说,乱世之中,唯有强权可存百姓。那么,你告诉我——”
他猛地举起一本从杨松府中搜出的发黄账册,对着所有人展示。
“这上面记着的,你七年来以天师之名,克扣侵吞的三十万石救命粮,喂饱了谁的‘强权’?!是喂饱了嗷嗷待哺的灾民,还是喂饱了你自己的私欲?!”
字字如刀,句句诛心!
杨松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在数万双愤怒的眼睛注视下,他所有的伪装和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吕布没有再看他一眼,挥手下令:
“此人,不杀。”
全场哗然。
“贬为苦役!”吕布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押赴褒水,与当年被他所害的流民一同修筑堤坝!同食同劳,一日不休!我要他亲眼看着,用自己的双手,去弥补他犯下的罪!让他亲身体会,什么,才叫真正的‘为民’!”
全场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为汹涌、更为真诚的喝彩!
这道命令,比将杨松千刀万剐,更能抚慰人心!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满七星坡,将那面迎风招展的黑色虓虎大纛染上了一层辉煌的血色。
吕布独自立于坛顶,手里的那枚“民授”铜牌已被他的体温捂热。
他遥望着西南方,那是益州的方向,群山如黛,云海翻腾。
他仿佛能穿透这重重山峦,看到那遥远蜀地潜藏的另一条龙。
他手中的铜铃,在风中轻轻晃动,发出极细微的声响。
这一刻,凭借着那“人器合一”的武道直觉,他忽然捕捉到了一丝来自远方的、极为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共鸣。
那不是铃声,而是一种更沉重、更冷冽的金属震频,仿佛有无数沉重的铁器正在集结、碰撞、归位,隐隐从涪城的方向传来。
吕布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了然的弧度,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
“刘备……你也嗅到味道了么?”
新的棋局,已在无声中落子。
他收回目光,望向北方,那里是汉中的门户,是通往关中平原的咽喉。
风向似乎变了,带着一丝从子午谷深处吹来的、刺骨的寒意。
那不是冬日的寒,而是一种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
吕布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无比深邃。
庆典的喧嚣犹在耳边,但他的心,已经飞向了那道决定汉中生死的雄关。
立国,先要守国。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曲,仿佛正握住一把无形的钥匙,要将这刚刚到手的家园,彻底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