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的传召来得猝不及防。
沈晏礼手一顿,宽大的袍袖从他腕上滑落。
“去吧。”
栖云居是王妃住的地方,坐落在府邸最北端。
听涛院雕梁画栋,处处金玉点缀,奢华贵气。
而栖云居却是一派森严古板。
一砖一瓦都透着规矩,冷冰冰的。
廊下站的丫鬟仆妇,个个低头垂手,脊背绷得笔直。
风从回廊穿堂而过,吹动檐角铜铃。
可那铃舌竟被细线缚住,连轻响都不许有。
晚风吹得铃铛微微摇晃,却始终发不出声,静得让人心里发毛。
稚鱼跟着领路的嬷嬷,走在青石小径上。
她前世不是没来过这儿。
王妃那套手段,她早领教够了。
表面端庄贤淑,实则心狠手辣。
“奴婢稚鱼,给王妃娘娘请安。”
她规规矩矩地磕了个头,额前触地的瞬间,只觉地面寒气渗骨。
屋里燃着上等安神香,袅袅青烟从青铜博山炉中升起。
王妃端坐上首,身披暗紫色织锦大袖褙子,头饰是赤金镶红宝石的点翠步摇。
她身后丫头轻轻摇着象牙柄团扇。
沈晏辰换了一身崭新的秋香色锦袍。
他缩在王妃怀里,双手抓着母亲的衣襟。
一见稚鱼进来,他就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
王妃没叫起,只用左手捏着青瓷茶碗,右手执着银盖,一下一下拨着浮在水面的茶叶沫。
茶汤未动,盖子轻磕碗沿。
那瓷盖一下,又一下,不急不缓。
“抬脸,让我瞧瞧。”
许久,王妃才懒懒开了口。
稚鱼依言缓缓抬头。
脸上素净无妆,没涂脂粉。
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红,却挡不住那份天生的清丽。
王妃盯着她看了会儿。
上次在沈晏礼那儿,只匆匆一瞥,隔着珠帘,压根没当回事。
如今近看,才觉这丫头确实不同寻常。
不靠脂粉取巧,不靠媚态争宠。
单是这副沉静模样,就足以令人心生忌惮。
“难怪老大护着你。”
王妃忽然轻笑。
“奴婢不敢,全是长公子宽厚。”
稚鱼嗓音平稳,语气谦卑。
“宽厚?”
王妃终于缓缓地把手中的茶盏放下。
“一个爬了主子床的丫头,也配谈什么宽厚?沈晏辰年幼不懂事,一时冲动撞了你,沈晏礼身为兄长,出面管教他,那是理所应当的规矩。可你呢?你一个身份低微的下人,犯得着这么斤斤计较吗?为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竟然惊动了全府上下,闹得人尽皆知!”
轻描淡写几句话,便将沈晏辰蓄意羞辱稚鱼的恶劣行径,扭曲成了孩童间的无心冲撞。
“是奴婢不对,惊扰了五公子,给府中添了麻烦。”
稚鱼垂首立在堂下,语气毫无波澜。
她没有辩解一句,连眼睫都未抬一下,姿态恭敬到了极点。
王妃眯起眼睛,细细打量着她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心头那一丝不满总算稍稍散去。
“罢了,这点小事确实不值得大动肝火。明日便是长公子的大婚之日,府里上下都忙得不可开交,人人各司其职,你整日窝在自己院子里装病躲懒,成何体统?我看你一向机灵能干,正好眼下有个差事交给你。”
稚鱼的心猛地一沉。
她早就料到王妃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果然,避无可避。
“你从前是姜小姐身边的贴身丫鬟,服侍她多年,最了解她的性子和习惯。大婚当天,你就去喜房外头当值吧。”
王妃说这话时,刻意顿了顿,目光紧紧锁在稚鱼脸上。
“别担心,不是要你搬箱抬柜,也不是让你扫地擦桌。只是站在喜房门外,听候吩咐罢了。若是新娘子需要传句话,你便去通禀;渴了要喝水,你端过去;手帕掉了,你也递上一条。这活儿轻松得很,也不脏不累。”
她慢悠悠地说着,语气里透着几分虚假的体贴。
“这是个别人都求不来的好差事,让你亲眼看着旧日的主子披上红妆、步入喜堂,也算全了你们主仆一场的情分。姜小姐若瞧见是你在旁伺候,心里也会觉得安慰些,毕竟,你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人啊。”
稚鱼低着头,双手紧紧攥在袖中。
这些人,都在等着看她当场崩溃的狼狈模样。
王妃这一招,狠毒至极。
“怎么?”
王妃见她久久不语,声音骤然冷了几分。
“莫非,你还不乐意?”
稚鱼喉头一紧,咽下翻涌的苦涩,强撑着抬起头。
“奴婢……遵命。谢王妃娘娘厚爱,赏此体面差事。”
她的语调平静得近乎诡异。
“行了,去吧。”
王妃摆了摆手,一脸厌倦地挥退她。
稚鱼缓缓转身,一步一步走出栖云居。
刚跨出门槛,夜风便迎面扑来。
天早已黑透,乌云遮月。
庭院深处一片死寂。
唯有远处几点灯笼在风中摇曳。
沈晏辰正跪在院中抄经,两个家丁站在他左右,神情冷峻。
他身下的青石板冰冷坚硬,膝盖早已发麻。
就在这时,他无意间抬眼,瞥见稚鱼从院门口缓缓走来。
他瞳孔一缩,眼睛猛地一瞪。
稚鱼没看他,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扫过去。
她径直穿过庭院,推开雕花木门,踏入了屋内。
留下沈晏辰一人僵在原地,笔尖微微一颤。
沈晏礼刚洗完澡,水汽还氤氲在屋中。
他换了一身素白长衣,衣料柔软垂顺。
他斜靠在窗边的软榻上,姿态慵懒,一手支着头,另一只手捏着一只青瓷酒杯。
“回来了?”
他依旧靠在软垫上,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低哑。
“嗯。”
稚鱼轻应了一声,脚步无声地走到他脚边,双膝缓缓跪下。
“王妃说,明日人手不够,让我去喜房外头当引路的丫鬟。”
她一边说着,一边悄悄抬眼。
烛光在屋中轻轻摇晃,映照在沈晏礼的脸上。
她想起下午,他当着众人的面,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那样的男人,那样不容置疑的占有。
他会不会……在这独处的时刻,说点什么?
可沈晏礼只是轻嗯了一声。
他缓缓抬手,将酒杯凑到唇边,酒液微倾,顺着唇缝流入喉中。
“她是你的旧主。”
他终于又开口,语调平稳,听不出喜怒。
“你去伺候,本就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