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仲秋,县学“明伦堂”前的两株老桂树,金蕊满枝,甜香馥郁,随风潜入堂内,与墨卷的陈味、新茶的清气,交织在一起,倒也冲淡了几分学宫的肃穆。
堂内,十几名身着襕衫的生员正襟危坐,目光齐聚于讲台之上。
孙教谕年约五旬,清癯面容,三绺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目光清亮有神。他今日讲授的,并非四书五经的章句,而是《大明律》中关乎“钱粮刑名”的实务。戒尺轻点案上摊开的书卷,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在每位学子的心头。
“……故曰,钱谷者,国脉之所系;刑名者,生民之所悬。尔等既入县学,便非寻常白丁,当知读书非仅为科举晋身,更要明了世务,知晓朝廷法度,体察黎民艰辛。一县之治,钱粮不清,则上下盘剥,民不堪命;刑名不明,则冤狱丛生,纲纪废弛。此二者,实为吏治之根基,不可不察!”
张子麟坐在靠窗的位置,秋日暖阳透过雕花窗棂,在他半旧的青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听得极为专注,孙教谕的话,与他心中某些模糊的想法不谋而合。
经历过村塾鬼影、府城墨案,他深知这看似平静的世道之下,藏着多少因人心诡诈而生的波澜。知识,若不能用于辨析是非、匡扶正义,便失了其大半真味。
周文斌坐在他旁边,起初还能勉强跟上,待到孙教谕引经据典,深入剖析几条,关于钱粮亏空、库藏管理的律例时,便有些坐不住了,眼神开始往窗外,那两棵香喷喷的桂花树上飘。
孙教谕似有所觉,目光扫过全场,话锋微转:“譬如近日,我县衙银库正在盘点。诸位可知,这库银出入、账簿核验,关乎一县之财赋,其中细微之处,最易滋生弊端,亦最考验为官者之责任心与明察之力。”
此言一出,堂下生员中,泛起一阵轻微的骚动。
能进入县学的,多是本县有些根脚的子弟,对衙门里的事,或多或少,都有些耳闻。
课毕,孙教谕离去,学堂内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生员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这次盘点,又是钱老三那老油条负责。”
“钱库吏?那可是衙门里的老人了,听说做事还算稳妥。”
“稳妥?”一个家里,在县衙户房有点关系的生员,嗤笑一声,压低嗓音道,“那是表面功夫!你们是不知道,前阵子这钱老三还欠着一屁股赌债,被‘快活林’的人追得满街跑,这才几天?听说不但债还清了,昨儿个还见他扯了几尺崭新的湖绸,要做新衣裳呢!”
“有这等事?”旁边几人顿时来了兴趣,“他一个库吏,哪来那么多闲钱?”
“哼!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银库那地方,手指缝里,漏点出来,就够他逍遥了。”
“慎言,慎言!无凭无据,岂可妄加揣测!”也有老成持重的生员出言劝阻。
周文斌听得两眼放光,凑到张子麟身边,用手肘碰了碰他,低声道:“子麟,听见没?钱老三!就是那个看起来老实巴交、见人就点头哈腰的库吏?没想到还有这手!我看啊,这银库里头,肯定有猫腻!我我们村中那个王老五一样德行。”
张子麟没有接话,他正慢条斯理地收拾着桌上的笔墨书卷,动作从容,仿佛并未留意那些议论。然而,他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却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澜。
王老五……村中看守似塾……监守自盗……
钱老三……手头突然宽裕……银库盘点……
他们的共同点,都是赌徒,莫非这钱老三……
这几个词在他脑海中盘旋、碰撞。他想起方才孙教谕所讲的“细微之处,最易滋生弊端”,想起府城赵德明,那看似天衣无缝、实则漏洞百出的微雕墨锭。在很多时候,真相往往就隐藏在这些看似不起眼、甚至被世人习以为常的细节之下。
他收拾好东西,站起身,对仍在兴奋议论的周文斌淡淡道:“文斌,走吧。”
“啊?哦,好。”周文斌意犹未尽地跟上,嘴里还在念叨,“你说,那钱老三会不会真的……”
张子麟停下脚步,看向院中那两株繁盛的桂花树,金色的花瓣,簌簌落下,有所启发,不由轻声道:“桂花香气虽浓,亦需近前才可闻。事未明朗,不可妄下断语。不过……”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那馥郁的香气,投向了县衙的方向,“若真有事,总会留下痕迹。”
周文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习惯了张子麟这种时而明晰、时而含蓄的说话方式,只知道,每当子麟露出这种神情,多半是心里已有了计较。
两人并肩走出明伦堂。
秋阳正好,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县学的青砖灰瓦,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宁静,然而,一股关于银库、关于钱老三的暗流,已在这宁静的表象之下,悄然涌动。张子麟将那几句,关于钱老三反常之举的议论,默默地记在了心底,如同猎人记下了林中兽类,留下的新鲜足迹。他知道,或许很快,便需要他去辨别,这些足迹的真伪,以及它们最终指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