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之夜,天宇澄澈,一轮冰盘似的满月高悬,清辉遍洒,将李员外家的偌大园林,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银边。
园内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曲水流觞,掩映在嘉木奇石之间。各处悬挂着制作精巧的灯笼,形态各异,绘着山水花鸟,或诗词佳句,烛光与月光交融,营造出一种既辉煌,又清雅的氛围。
空气中弥漫着桂子的甜香、菊花的冷香,以及名贵熏香,袅袅升腾的氤氲之气。
张子麟、周文斌与李清时三人,随着引路的仆役,穿行在这如梦似幻的园景中。相较于县学的简朴和衙门的肃穆,此间的奢华与风雅,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世界。
周文斌看得眼花缭乱,不时低低惊呼,引得引路仆役嘴角微弯,李清时则含笑不语,显是见惯了这般场面。
张子麟步履从容,目光平静地扫过四周,将这极致的风雅尽收眼底,心中却无多少波澜,反而更留意那些穿梭其间的士子文人。
李员外年约五旬,身材富态,面色红润,穿着一身簇新的宝蓝色暗纹直裰,头戴方巾,正满面春风地在主位水榭前迎客。他本是致仕的京官,家资丰厚,尤好附庸风雅,广交文人墨客,这场中秋诗会,既是为了彰显其品位,也存了借此机会,为他那位素有才名的待字闺中的小女儿,物色一位乘龙快婿的心思。
来宾皆是本府乃至邻近州县有些名气的年轻才俊。
张子麟因接连破获奇案,加之本身学问扎实,虽出身寒微,亦在受邀之列。
李清时家世显赫,自不必说。周文斌则是沾了二人的光,得以见识这番大场面。
没想到,三人这么快,就相聚了。
诗会设在水榭之外的敞轩,四面通透,可观园景,又可赏明月。轩内早已设下数十张矮几,蒲团锦垫,时鲜瓜果,精致茶点,琳琅满目。穿着淡雅衣裙的侍女们,悄无声息地穿梭,为宾客斟上香茗美酒。
张子麟三人被引至靠前的位置坐下。
不多时,宾客渐至,彼此寒暄,一派文雅气象。然而,场中真正的焦点,很快便聚集在了两人身上。
一人身着月白长衫,身形颀长,面容俊朗,只是眉宇间带着几分疏狂之气,顾盼之间,神采飞扬。他便是陈玉卿,素有“才子”之名,诗词敏捷,尤擅急智,但言语往往犀利直接,不拘小节,欣赏者赞其真性情,不喜者则厌其傲慢。
另一人则身着淡青色儒衫,容貌虽不及陈玉卿夺目,却也清秀端正,举止温文尔雅,待人接物谦和有礼,令人如沐春风。他便是柳文渊,与陈玉卿齐名,文章以沉稳厚重见长,更难得的是为人处世圆融周到,在士林中口碑极佳。
李员外对这两位才俊,显然都极为看重,亲自招呼,言语间不无考察之意。他的目光,也不时瞥向屏风后,隐约可见的自家女眷方向。
诗会伊始,自然是饮酒赏月,诗词唱和。
题目由李员外,或其清客拟定,或咏月,或感秋,或抒怀。众学子纷纷绞尽脑汁,力求佳句,以期博得满堂彩,更盼能入得李员外法眼。
陈玉卿果然才思敏捷,往往题目方出,他略一沉吟,便能口占一绝,虽偶有险怪之句,但才气纵横,确非常人可及,引得阵阵喝彩。柳文渊则是不疾不徐,斟字酌句,成诗虽慢,却工稳典雅,意境深远,同样赢得不少赞誉。
几轮下来,场中俨然成了陈、柳二人较技的舞台。
众人也乐得看这龙争虎斗。
又一轮唱和,题目是“秋夜怀远”。
陈玉卿率先成诗,其中一句“桂魄徒然满,蟾光不解愁”,借月圆反衬人孤,意象新颖,情感激越,顿时赢得一片叫好。他面带得色,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柳文渊。
柳文渊面色不变,沉吟片刻,缓缓吟道:“玉露凝香砌,金风动远林。心随孤雁渺,目断暮云深。”诗句对仗工整,气象开阔,将秋夜的萧瑟与怀人的渺远融为一体,格调显然更高一筹。
李员外抚掌赞叹:“好!文渊此诗,沉郁顿挫,深得杜工部遗风!”
陈玉卿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随即笑道:“文渊兄果然功底深厚,小弟佩服。不过,‘目断暮云深’,这‘断’字,是否过于凄绝了些?不若用‘送’字,更显旷达。”他这话看似在探讨,实则暗藏机锋,意指柳诗境界不够开阔。
柳文渊微微一笑,谦和道:“玉卿兄指点的是。‘送’字确也别有韵味,只是小弟愚见,此情此景,心绪郁结,用‘断’字,或更贴合当下心境。”他应对得体,丝毫不落下风。
张子麟坐在席间,默默品着清茶,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二人之间的诗词唱和,虽表面文章锦绣,风度翩翩,但那字里行间,那眼神交汇处,却隐隐有刀光剑影。
陈玉卿的锋芒,柳文渊的绵里藏针,以及那围绕在李员外身边,无形的竞争氛围,都让这场风雅的诗会,平添了几分紧张的暗流。
周文斌凑过来低声道:“子麟,你看他俩,较上劲了嘿!我看陈玉卿才气是足,就是太狂了些。柳文渊倒是稳重。”
李清时亦轻声道:“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只是在这等场合,如此针锋相对,落了下乘。”
张子麟未置可否,只是目光更沉静了几分。
他望着轩外那轮圆满无缺的明月,心中却莫名升起一丝预感。这极致的风雅之下,恐怕并非只有诗酒风流。那隐藏在锦绣文章与谦和笑容背后的东西,或许远比想象中,更加幽深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