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内,门窗紧闭,将外界的喧嚣与窥探隔绝。
桌上摊开着从陈远之号舍取回的遗物:那个无标签的小瓷瓶、油纸包里的辛辣肉脯、几册书卷以及散落的文稿。
张子麟、太医和李班头围桌而坐,气氛凝重。
张子麟将收集到的地面灰白粉末,也放在一旁,尚未及细究。他此刻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眼前这几样关键物品和已知信息上。
“太医大人,”张子麟率先开口,目光沉静地看向老者,“依您高见,若一人身患家族遗传之头风重症,其随身携带急救药物,却非对症之药,反是治疗心疾哮喘之物,此当何解?”
太医捻着胡须,眉头紧锁着,沉吟道:“此事实在蹊跷。头风发作,通常需用祛风散寒、通络止痛或平肝潜阳之药。而此瓶中药粉,依老夫判断,确系用于缓解气逆胸闷,与头风症候相去甚远。若非带错……那便是……”他顿了顿,似乎也觉得接下来的推测有些惊人,“他根本不知自己,身怀头风旧疾?或是此药……另属他人?”
赵班头插言道:“张公子,您的意思是,这药可能不是陈远之的?那会是谁的?又为何会在他身上?”
张子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拿起了那块辛辣肉脯:“此物性烈燥热,于头风患者而言,无异于催命符。陈远之若知自身顽疾,岂会不知利害,在考场这等紧要关头,大量携带食用?此为其一疑。”
他顿了顿,继续道:“其二,其死状安详,面无痛苦挣扎之象。头风发作,往往头痛欲裂,呕吐眩晕,痛苦不堪,绝难保持此等平静姿态。反之,若是一些心疾急症,发作迅疾,瞬间厥脱,倒有可能呈现此类貌似安详之态。”
太医微微颔首:“张公子所言有理。头风猝死虽有可能,但多伴有痛苦痕迹。观其遗容,确更似厥脱之症。”
“然矛盾之处在于,”张子麟话锋一转,“若他真是突发心疾,为何携带的急救药物未能起效?是发作太急,不及使用?还是……”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小瓷瓶上,“这药,本身就有问题?”
此言一出,太医和李班头,俱是一惊。
“公子怀疑此药有毒?”太医连忙拿起瓷瓶,再次仔细查验,“可银针未黑,且气味药性,确与几种常见急救药剂吻合……”
“学生并非断言此药必是毒药,”张子麟解释道,“或许它只是……无效,或药性微弱,不足以救命。又或者,它根本就不是为陈远之准备的。”
他站起身,在狭小的厢房内,踱了两步,脑中飞速整合着所有线索:“我们假设,陈远之本人,并不知晓自身有头风隐患,或其家族病史,并未被他重视。他体弱咳嗽,或许自以为患上的是心疾,或哮喘一类病症,故而设法求来了这瓶‘对症’之药。”
“而另一方面,有人知晓他这错误的认知,甚至可能……有意无意地强化了这一点。”张子麟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那辛辣肉脯,若非常食之物,而是有人在考前刻意赠予,并告知其有‘提神醒脑、抵御春寒’之效,陈远之是否会欣然接受,并在考场压力下,频繁食用?”
李班头倒吸一口凉气:“您是说,有人利用他,不知自身头风旧疾,又错带药物的情况,再以这燥热之物诱发其疾?”
“这只是一种推测。”张子麟保持谨慎,“但诸多矛盾,似乎唯有引入一个‘知情的外部因素’,方能解释得通。陈远之错带药物,或许是巧合;但他不知肉脯危害,且在考场食用,则必有缘由。要么是他自己无知,要么……是有人希望他如此。”
他回到桌边,指着那几样东西:“你们看,药不对症,食不合疾。这两者叠加,对于一个身处极端压力下、身体本就孱弱的考生而言,无异于双重陷阱。头风之症,最忌情绪激动、饮食辛辣。考场之内,精神高度紧张,再佐以此等燥烈之物,旧疾陡然发作,来势汹汹,而他手中唯一的‘救命药’却毫无用处……其结果,可想而知。”
厢房内陷入一片寂静。太医和李班头,都被张子麟这番抽丝剥茧、直指核心的推理所震撼。若真如此,那陈远之的死,虽非直接的刀兵相加,却也隐含着一种精心算计的恶毒。
“可是……动机呢?”赵班头提出关键问题,“谁会处心积虑害一个寒门学子?科举竞争虽烈,但在贡院之内,行此等阴诡之事,风险未免太大。”
张子麟沉默片刻,摇了摇头:“动机尚不明确。或许并非直接针对陈远之本人,他可能只是……被卷入某个我们尚未察觉的漩涡,或是成了某人、某种意图的牺牲品。眼下,这些都只是推测,缺乏实证。”
他将目光投向窗外阴沉的天色,贡院的轮廓,在暮色中,显得愈发森严。“当务之急,并非立刻揪出幕后黑手——若真有此人的话。而是要以确凿的证据,向王大人和所有考生证明,陈远之之死,乃是由疾病、错误认知、不当饮食,以及巨大压力,共同导致的悲剧,绝非什么‘贡院幽灵索命’。”
他转过身,神情坚定:“唯有先破除这惑乱人心的流言,稳定考场大局,方能争取时间,去探寻背后可能存在的隐情。”
太医抚掌叹道:“公子心思之缜密,推演之合理,老夫佩服!如此说来,陈生之死,虽令人扼腕,却实乃一连串不幸巧合与自身疏忽所致,与鬼神无涉。”
张子麟却缓缓摇头,低声说道:“巧合过多,便不似巧合了。只是眼下,我们只能先解决能解决的问题。”他心中那份疑虑,并未完全消除,那来历不明的药瓶,那恰到好处的肉脯,还有周文斌打听到的、似乎被人刻意提及的“头风”病史……
这些都像是散落的珠子,似乎能被“巧合”这根线串起,但他总觉得,还缺了最关键的一环。
“李班头,”他吩咐道,“还需劳烦你,暗中查访一下,陈远之考前与何人交往密切,这肉脯来源何处,那药瓶又可能出自哪位郎中之手。切记!暗中进行,勿要打草惊蛇。”
“明白!”李班头抱拳领命。
“太医大人,学生需将此次推演结论,禀报王大人。考场人心,不能再乱下去了。”
当张子麟整理好思绪,准备再次前往“至公堂”时,他的心情并不轻松。他即将向主考官陈述的,是一个足以平息流言的“合理”解释,但他知道,真相的拼图,或许还缺失了最重要的一块。而那块拼图,可能就隐藏在那未及细究的灰白粉末,或是某个尚未浮出水面的关联之人身上。
贡院的天空,暮云低垂,仿佛也承载着这难以言说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