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林宴的喧嚣与荣光,随着曲终人散,渐渐沉淀为京城士林间,新的谈资与各自心头复杂的滋味。
对于张子麟而言,那份被永嘉伯当众“青睐”所带来的隐忧,并未随宴席散去而消弭,反而在回到暂居的客栈后,变得愈发清晰。
周文斌尚沉浸在琼林宴的兴奋与对知县任期的憧憬中,并未深想什么。
李清时却是个明白人,回到客房,便屏退了随从,与张子麟对坐窗前,神色略显凝重。
“子麟,”李清时沉吟道,“永嘉伯此人,我知之甚详。他今日之举,绝非寻常客套。其府上那位千金,年已及笄,伯爷为她择婿之心甚切,目光早已锁定了今科俊彦。你籍贯青州济南府,家世清寒,却非赤贫,年少成名而无强硬靠山,正是他眼中最理想的‘东床快婿’。”他顿了顿,加重语气,“此人势大,且极好面子,若他真有此意,恐怕……不易推却。”
张子麟望着窗外京城渐次亮起的灯火,沉默片刻,道:“清时兄之意,我明白。只是婚姻大事,岂能如同市井交易,论斤称两?子麟心中已有定见,断不会因此等‘青睐’而改易初衷。”
李清时见他神色坚定,知其心志,便不再多言,只道:“你心中有数便好。若有需相助之处,万勿客气。”
果然,翌日上午,张子麟正在房中整理书稿,客栈的伙计便引着两位不速之客前来拜访。为首一人约四十许年纪,面白无须,穿着体面的绸缎直裰,举止间带着一股豪门仆役头目,特有的谦卑与倨傲混合的气质。身后跟着一名小厮,手里捧着几个锦盒。
“小的永嘉伯府管事李贵,奉我家伯爷之命,特来拜会张进士。”那管事躬身行礼,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眼神却锐利地扫过张子麟这间略显简朴的客房。
张子麟心中了然,面上却不露声色,还礼道:“原来是李管事,不知伯爷有何见教?”
李贵笑容更盛,示意小厮将锦盒放在桌上,盒盖微启,露出里面色泽温润的玉器、精美的文房以及几锭显然是上品官银的银锭,光芒闪烁,价值不菲。
“张进士少年高才,名动京师,我家伯爷惜才爱才,昨日琼林宴上一见,更是赞赏有加。”李贵话语圆滑,“伯爷言道,张进士初入仕途,京城开销不小,些许薄礼,聊表心意,万望笑纳,切莫推辞,驳了伯爷的面子。”这话软中带硬,既示好,又隐含压力。
张子麟看都未看那些礼物,目光平静地落在李贵脸上:“伯爷厚爱,学生感激不尽。然无功不受禄,如此重礼,学生断不敢受。还请管事原物带回,并代学生向伯爷致谢。”
李贵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张子麟拒绝得如此干脆。他干笑两声说道:“张进士太过谦了。伯爷之意,岂止于此?实不相瞒,我家伯爷膝下有一位千金,年方二八,品貌端庄,琴棋书画无所不精,更难得的是性情温婉,深得伯爷宠爱。伯爷见张进士气度不凡,前程远大,有意……咳咳,”他清了清嗓子,将话挑明,“有意招您为东床快婿,结此良缘。若此事能成,张进士在京中便有了倚仗,日后仕途,伯爷自然也会多多关照,岂不胜过您独自在官场艰难摸索?以后也有了靠山。”
他紧紧盯着张子麟,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动摇或惊喜。然而,张子麟的神色依旧沉静如水,甚至连眉毛都未曾动一下。
“承蒙伯爷错爱,”张子麟的声音清晰而坚定,“伯爷千金,金枝玉叶,学生寒门出身,实不敢高攀。且婚姻大事,非儿戏,需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学生离家时,父母并未有此嘱托,故不敢擅自应承。还请管事回禀伯爷,学生愧领厚意,然此事……恕难从命。”
“父母之命?”李贵眉头微皱,随即又舒展开,笑道,“此乃常理。无妨,无妨!伯爷可即刻遣官媒,持正式名帖,前往张进士府上提亲,以全礼数。以伯爷之尊,亲自提亲,想必尊翁尊堂,断无不应之理。”他言语间充满了自信,仿佛这已是板上钉钉之事。
张子麟心中暗叹,知道对方不会轻易放弃,但他立场已定,不容更改。“管事美意,学生心领。然学生志在仕途初立,尚未有家室之念。且此事关乎令千金终身,亦关乎学生自身志向,实不敢草率。伯爷美意,学生只能心领,万望伯爷体谅。”
他再次明确拒绝,语气虽然客气,但其中的决绝之意,已不容误解。
李贵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他没想到这山东来的小子,既然如此不识抬举,竟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伯爷的“美意”。他深吸一口气,勉强维持着表面的礼节,但话语已带上了几分冷意:“张进士,您可要想清楚了。永嘉伯府的门第,多少人求都求不来。伯爷一片诚心,您若执意推拒,恐怕……于您日后仕途,未必是件好事。京城这地方,水深得很呐。”
这已是近乎直接的威胁了。
张子麟闻言,非但没有畏惧,反而挺直了脊梁,目光清正地看着李贵:“学生读书明理,只知恪守本分,遵循礼法。仕途前程,自有朝廷法度与个人努力,不敢妄图攀附。伯爷厚爱,学生铭记,然原则所在,不敢违背。管事请回吧。”
李贵盯着张子麟看了半晌,见他目光坦然,毫无转圜余地,知道再多说,全是废话,也是无益。他冷哼一声:“既如此,小的便如实回禀伯爷了。告辞!”说罢,拂袖转身,带着小厮和那些未能送出的“厚礼”,悻悻而去。
房间内恢复了安静,只余下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水。张子麟独立窗前,望着楼下李管事一行人登上马车离去,眉头微蹙。他知道,此事绝不会就此了结。
永嘉伯李崇的“青睐”,已然变成了一块烫手的山芋,一场无形的风波,恐怕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