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夜晚来得迟,暮色如墨,一点点浸染着凤栖村的天际。
张子麟躺在自家屋舍的硬板床上,脑海中却反复浮现着那方“龙门跃鲤”澄泥砚的模样,以及李夫子抚砚时,那珍重而复杂的眼神。
那不仅仅是一方砚台,更像是一个承载了太多故事与期望的魂灵,在他年幼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久久不散。
窗外,蛙鸣虫啁,交织成乡村夜曲,却抚不平他心中,那股莫名的、混杂着兴奋与些许不安的躁动。
他翻了个身,见对面床上,父亲已然熟睡,鼾声均匀。
月光透过窗棂,在地面洒下一小片清辉。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在纷乱的思绪中,沉沉睡去。
然而,这份宁静在次日清晨被彻底打破。
天刚蒙蒙亮,村塾方向便传来了一阵异样的喧哗,夹杂着李夫子一声惊怒交加的厉喝,划破了清晨的静谧。
那声音如此不同寻常,连村头榕树下刚刚醒来的老黄狗,都惊得吠叫起来。
张子麟一个激灵坐起身,心头莫名一紧。
他迅速套上外衫,忙穿好布鞋就往外冲。
母亲在灶间探出头:“子麟,这么早去哪?饭快好了!”
“塾里好像出事了!”张子麟头也不回地应道,人已跑出了院门。
通往村塾的土路上,已有三三两两被惊动的村民和学子,正匆匆赶去。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而不安的气息。
张子麟加快脚步,几乎是跑着冲进了塾舍那熟悉的院落。
只见塾舍门前,李夫子脸色铁青,胸膛微微起伏,平日里总是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竟有些许散乱。
他站在敞开的塾舍大门内,目光死死盯着屋内,那张平日授课的宽大案几,眼神中充满了痛心、震怒,还有一丝难以置信。
几个早到的学生,如周文斌等人,则畏畏缩缩地站在门外,探头探脑,脸上写满了惊恐与好奇。
“夫……夫子,怎么了?”一个胆大的学生,怯生生地问道。
李夫子缓缓转过身,声音因极力压抑怒火,而显得有些沙哑:“砚……那方‘龙门跃鲤’……不见了!”
“什么?”众人哗然。
那可是李夫子的命根子,是这村塾里最珍贵的物事,昨日大家才刚刚瞻仰过它的风采。
张子麟心头一震,挤开人群,走到门前。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投向那张紫檀木案几,昨日供奉古砚的位置,此刻已然空空如也,只留下一道浅浅的、仿佛被什么东西,拖动过的印痕,在积着薄灰的案面上,显得格外刺眼。
“昨夜我离去时,分明将门窗都仔细闩好了!”李夫子的声音,带着颤抖,他指向窗户和门扉,“诸位请看,今早我来时,它们依旧是从内闩着的!这……这砚台,难道能长了翅膀,飞出去不成?”
众人顺着他的指引看去,果然,所有的窗户都紧闭着,那扇厚重的木门内侧,门闩也完好地横在那里。
这塾舍,俨然成了一间密室。
恐慌,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汁,迅速在人群中,弥漫开来。
“门窗都没动……那……那砚台怎么没的?”
“难不成……真是……”
有人欲言又止,脸上露出了恐惧的神色。
就在这时,看门人王老五,也慌里慌张地,跑了过来,他衣衫略显不整,像是刚被惊醒,脸上堆满了惶恐和自责:“夫子!夫子!这是咋回事啊?小的昨晚巡夜,也没见任何异常啊!这……这怎么……”
他搓着手,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张子麟没有理会众人的议论和王老五的辩解,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了那空无一物的案几和紧闭的门窗上。
他悄悄挪动脚步,走进了塾舍内部。
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墨香和旧书卷的气息,与眼前这失窃现场,形成了诡异的对比。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细的篦子,开始一寸寸地扫过地面、窗台、桌案。
地面是夯实的泥土,看不出明显的脚印。
窗纸完好无损。
他的视线最终落回那张案几,落在那道浅浅的拖痕上。
他蹲下身,凑近了仔细观察。拖痕很轻,方向似乎是从案几中央偏向一侧,不像是重物拖动留下的,反倒像是……某种绳索或者细布之类的东西摩擦而过。
“子麟,你可看出什么?”李夫子注意到了他的举动,带着一丝期望问道。
经过昨日砚台之事,他对这个心思缜密的学生,不免高看了一眼。
张子麟站起身,沉吟了一下,如实说道:“夫子,学生只看出一道奇怪的拖痕,而且……门窗紧闭,窃贼是如何进来,又是如何出去的,实在令人费解。”
他的话音刚落,人群外围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和恐惧响了起来:“门窗锁着东西就不见了……这、这怕是……不是人干的啊!”
说话的是村里年纪最大的福伯,他拄着拐杖,脸上皱纹密布,此刻却因恐惧而显得愈发深刻。
“不是人干的?”周文斌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声音有些发颤。
福伯压低了声音,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你们这些后生仔不知道……几十年前,这塾舍还没建起来的时候,这儿原本是村里一户林姓人家的宅基。那林家有个书生,寒窗苦读,却屡试不第,最后……唉!一时想不开,就在这屋里,用一根绳子……自尽了!死的时候,听说怀里还抱着一方他最心爱的砚台呐!”
“啊!”几个胆小的学生,顿时惊呼出声,脸都吓白了。
福伯的话像是一块巨石投入水中,激起了更大的波澜。
“林家书生……冤魂不散?”
“难道是……他的鬼魂回来,拿走了夫子的古砚?”
“我就说嘛,好好的砚台,怎么会自己没了!原来是闹鬼了!”
流言蜚语,如同瘟疫般,迅速传播开来。
昨日的惊叹与羡慕,此刻尽数化为了恐惧与猜疑。
原本寻常的村塾,在众人眼中,仿佛瞬间蒙上了一层阴森诡异的色彩。连那透过窗棂照射进来的阳光,似乎都变得冷飕飕的。
李夫子眉头紧锁,脸色更加难看。
他素来不信怪力乱神,厉声道:“休得胡言乱语!子不语怪力乱神!定是有什么,我们未曾察觉的机关诡计!”
然而,他的呵斥在弥漫的恐慌面前,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村民们窃窃私语,看向塾舍的眼神,充满了敬畏与疏离。
王老五在一旁唉声叹气,用他那带着浓重乡音的话絮叨着:“这可咋办呐……这可咋办呐……好好的,怎么就招了这种东西……”
张子麟默默听着这一切,目光再次扫过紧闭的门窗,扫过空荡的案几,最后不经意地瞥了一眼满脸惶恐、眼神却似乎有些游离的王老五,以及院门外,不知何时,又晃荡过来、探头探脑朝着塾舍张望的那个二流子赵四。
赵四脸上,带着惯有的那种混不吝的表情,但眼神在与张子麟,对上的一刹那,就迅速的闪开了,嘴里叼着根草茎,晃晃悠悠地,又走开了。
“鬼魂索砚?”张子麟在心中默念,一股强烈的质疑,从心底升起。他不信。若真是鬼魂,何须拖痕?若真是鬼魂,又何须在意这门窗是否紧闭?
他走到那扇,从内闩住的大门前,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根粗壮的门闩。
木质粗糙,带着岁月的痕迹,闩得严丝合缝,没有任何被破坏的迹象。
他又走到一扇临院的窗户前,仔细检查窗棂和窗纸。
窗纸虽然陈旧,但并无破损。他的手指沿着窗台的边缘慢慢划过,上面落着一层细细的灰尘。
忽然,他的指尖在某处微微一顿。
在窗台外侧靠近边缘的位置,那均匀的积灰上,似乎有一小片极其模糊、几乎难以辨认的擦蹭痕迹,非常轻微,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不像是什么东西放置的印子,反倒像是……柔软的布料,或者是什么东西,快速擦过时留下的。
鬼魂……也需要擦窗台吗?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在他脑海中闪过。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将那一小块异样记在心里。
“夫子,”张子麟转向依旧怒气未消,又忧心忡忡的李夫子,声音清晰而镇定,“学生以为,鬼神之说,虚无缥缈,此案定是人为。还请夫子宽心,莫要气坏了身子。这砚台,未必就找不回来。”
李夫子看着眼前,这个目光澄澈、语气坚定的少年,心中的焦躁莫名地平复了几分。
他叹了口气,挥挥手:“罢了,今日学堂暂且歇课一日。你们都散了吧。此事……容后再议。”
学生们如蒙大赦,纷纷快步离开,这个突然变得“不干净”的地方。
周文斌拉了拉张子麟的衣袖,低声道:“子麟,咱们也快走吧,这地方邪门!”
张子麟却摇了摇头,目光依旧停留在,那空荡荡的案几上:“文斌,你先回。我再看看。”
周文斌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阴森的塾舍,咽了口唾沫,最终还是自己先跑了。
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下李夫子,颓然地站在塾舍门口,王老五则在一旁陪着小心,说着些无用的安慰话。
张子麟却没有离开。
他绕着塾舍慢慢地走着,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墙壁、屋顶、地面。
阳光完全升起,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他知道,那方“龙门跃鲤”并未生出翅膀,它也并非被什么鬼魂带走。
它一定还在这附近的某个地方,而带走它的人,也一定留下了除了那道拖痕,和窗台上那点几乎不存在的擦痕之外,更多的蛛丝马迹。
只是,它们隐藏在哪里?这看似完美的密室,又是如何实现的?
凤栖村塾的宁静已被打破,一股无形的暗流开始涌动。
少年张子麟的眼中,闪烁着与他年龄不符的冷静与探究的光芒。
这古砚惊魂一案,就此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