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传闻的风声与士林间的窃窃私语,如同京城春日里,挥之不去的潮气,浸润着张子麟暂居的客栈小院,也沉沉地压在了周文斌与李清时的心头。
周文斌几次欲寻那些散布流言者理论,皆被更为沉稳的李清时强行拉住。
“文斌,此时冲动,无异于授人以柄,正中永嘉伯下怀。”李清时眉头深锁,“如今之势,非口舌可争。子麟心中必有计较,我等且静观其变,莫要添乱。”
然而,张子麟的“静观”并非被动等待。在周文斌愤懑、李清时忧虑之际,他已悄然离开了客栈,雇了一乘不起眼的小轿,穿过数条街巷,停在了一处门庭不算显赫、却透着清雅书卷气的宅邸前。此处,正是谷云裳暂居的舅父家。
通传之后,张子麟被引入一处“花木扶疏”的小客厅。不过片刻,环佩轻响,谷云裳身着月白绫衫,系着浅碧罗裙,袅袅而来。她乌发如云,仅簪一支素银簪子,清丽的面容上,并未因京中流言,而有半分惊惶,反而比往日更多了几分沉静与坚定。
“张公子。”谷云裳敛衽一礼,声音依旧柔和,目光却直直迎上张子麟,带着询问与了然。
张子麟还礼,二人分宾主坐下,丫鬟奉上香茗后,便悄然退下,厅内只余他二人。
“谷小姐,”张子麟开门见山,并无寒暄,“近日京中流言,想必小姐已有耳闻。永嘉伯之意,子麟已明确回绝。然伯爷势大,施压于吏部,毁誉于士林,如今子麟前程恐有波折,更恐……牵连小姐清誉。”他将目前困境坦然相告,目光坦诚,无一丝隐瞒与退缩。
谷云裳静静地听着,纤长的手指,轻轻抚过茶盏温热的杯壁,并未立即回答。窗外,一树晚开的玉兰,正吐出馥郁的芬芳,几只粉蝶在花间蹁跹飞舞。
片刻沉默后,她抬起眼眸,那眸光清亮如秋水,映着张子麟沉稳的面容。“张公子,”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流言蜚语,不过过耳之风;权势压人,终非正道。云裳虽身处闺阁,亦知‘道义’二字重逾千钧。”
她微微前倾身子,语气愈发坚定:“当日驿站之内,公子明察秋毫,破案安众,云裳便知公子,乃守正持心之人。今日公子不畏权贵,坚守己志,云裳心中唯有敬佩,何来牵连之说?”她顿了顿,白皙的脸上,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声音却无半分扭捏,“若公子不弃,云裳愿与公子,共渡此关。”
“共渡此关”四字,如同暖流,瞬间涌遍张子麟的四肢百骸。他心中震动,望向谷云裳那双清澈而勇敢的眸子,所有因外界压力而产生的沉重,似乎在这一刻,都被这温柔而坚定的力量,化解了大半。
“得小姐此言,子麟……何其有幸!”张子麟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激荡,目光灼灼,“既然如此,子麟便直言心中所想,与小姐商议。”
“公子请讲。”
“永嘉伯之所以步步紧逼,一则因我回绝伤其颜面,二则,亦是欺我孑然一身,在京中无有牵挂,可任其拿捏。”张子麟分析道,“若要破此局,首要之务,便是‘稳固后方’,令他知我并非无根之萍,可随意摆布。”
谷云裳聪慧,立刻领会其意:“公子的意思是……?”
“不错!”张子麟眼神一凝,“我欲即刻修书,遣可靠之人,火速送归青州家中,恳请父母大人,立即遣正式媒人,前来贵府提亲!速定名分!一旦你我名分既定,永嘉伯便再无机可乘!此乃釜底抽薪之策!”
他将思虑已久的破局策略和盘托出——破局策略一:稳固后方。
谷云裳闻言,脸颊绯色更浓,却并未羞涩低头,反而迎着他的目光,郑重地点了点头:“此策甚好。名分既定,流言自消大半。家父家母处,云裳亦会即刻修书,禀明原委与心迹。二老素来开明,敬重公子品行,必不会阻拦。”
她话语从容,显然已深思熟虑,甚至可能早已与家中通过消息。这份默契与支持,让张子麟心中更是安定。
“只是……”谷云裳微微蹙眉,“永嘉伯权势熏天,即便名分已定,恐其也不会善罢甘休。吏部铨选,士林清议,仍需应对。”
“小姐所虑极是。”张子麟颔首,“稳固名分,只是第一步,意在斩断其‘捉婿’之念。后续应对,子麟亦有所筹谋,或需借助舆论,或需恳请座师在适当时机,予以援手。然所有一切,皆需在你我名分既定之基础上,方可从容施展。”
他望着她,语气诚挚而坚定:“只是如此一来,势必会将小姐卷入这风波之中,子麟心中实感不安。”
谷云裳却微微一笑,那笑容如春风拂过冰湖,带着暖意与决然:“公子何必此言?既言‘共渡’,自当风雨同舟。云裳虽力薄,亦非畏事之人。能助公子坚守正道,护持自身,云裳心甘情愿。”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那株盛放的玉兰,轻声道:“世间繁华,权势利禄,不过镜花水月。能与志同道合者,携手共行于正道,方是云裳心中所愿。”
张子麟也站起身,走到她身侧,与她并肩而立。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二人身上,将他们的身影拉长,交织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玉兰的馥郁香气,以及一种无声的、坚定的盟约。
“如此,”张子麟沉声道,“我即刻回去修书!”
“好,”谷云裳侧首看他,眸光流转,“云裳亦即刻动笔。但愿……东山春暖,佳讯早传。”
无需再多言语,二人心意已通。
张子麟拱手告辞,步履沉稳而坚定地离开了谷府。
来时心头的阴霾已被驱散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有了明确方向与坚实后盾的从容。
回到客栈,他无视周文斌焦急的询问与李清时探究的目光,径直走入书房,铺开信纸,研墨挥毫。
家书的内容,早已在他心中斟酌再三,言辞恳切,条理清晰,将京中局势、永嘉伯逼婚、自身抉择以及与谷云裳的情谊、当前破局之策,一一禀明父母,恳请二老速遣媒人,成就良缘。
写完家书,他用火漆仔细封好,找到前几日从家乡赶来、最为可靠的二叔张福,他细细叮嘱,令他明日一早便携带书信,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赶回青州。
做完这一切,窗外已是月上中天。
清冷的月光洒满庭院,张子麟独立窗前,心中一片澄明。
红颜知己,不仅是风花雪月的慰藉,更是危难时刻,可以托付后背、共商对策的盟友。
风波虽急,然根基已固。接下来,便是见招拆招,在这京城棋局中,走出一条自己的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