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值房内,时间失去了意义,唯有窗外光影的移动与案头不断增厚的素笺,记录着张子麟与这数字迷宫的无声搏斗。最初的茫然与试探已被一种近乎本能的专注取代。他像一头经验丰富的猎犬,不再漫无目的地四处嗅探,而是死死咬住了那几家常与“异常折耗”及“补偿交易”相伴的商号线索。
他将所有涉及“丰隆号”、“泰昌记”、“永通栈”等六七家商号的盐引记录,不论年份,全部单独摘录出来,重新整理。这一次,他不再满足于观察折耗率的起伏,而是开始构建一个更为精细的模型。
他取来一张极大的宣纸,以时间为横轴,以折耗率为纵轴,将这几家商号数年来的折耗数据逐一标注其上。同时,他用不同颜色的朱砂笔,在旁边简要标注下当时的气候概要(依据漕运日志中的零星记载,如“风雨阻滞”、“河道浅淤”、“天晴水顺”等),以及是否有后续的“补偿”,或“兑换”记录。
当所有的数据点被连接起来,一幅奇异的图景渐渐浮现。绝大多数时候,这几家商号的折耗曲线与其他商号一样,随着季节、漕况正常波动。但在某些特定的时间节点,总会突兀地出现一个尖锐的“波峰”。这些波峰出现得毫无征兆,有时在风平浪静的初夏,有时在秋高气爽的九月。更令人费解的是,紧随这些异常波峰之后,十有八九都会伴随着一笔,或多笔“合情合理”的补偿性盐引划拨。
张子麟的指尖停留在一个,尤为刺眼的波峰上。那是成化十七年五月,“丰隆号”名下的一批淮盐,自扬州运往庐州府。账载折耗竟高达百分之七,远超寻常百分之二三的水平。而漕运日志上分明写着:“是月,淮扬水稳,漕艘畅行无阻。”
风平浪静,折耗反而奇高?
他眉头紧锁,又翻到同年八月,“泰昌记”的一批盐引,目的地是更为偏远的徽州府,路径多山,水情复杂。当月日志记载:“秋雨连绵,河道涨泛,数艘漕船倾覆,损盐若干。” 然而,“泰昌记”这批盐的折耗记录,却仅有百分之二点五,低得异乎寻常。
风雨交加,险情频发,折耗反而极低?
这完全违背了常识!张子麟的心脏猛地一跳,一股混杂着兴奋与冰冷的战栗感窜过脊背。他意识到,自己可能触碰到了这铁账堡垒的第一条裂缝。
这反常的“折耗倒挂”现象,绝非偶然!它像是一个精心设计的信号,或者说,一个只有内部人,才能看懂的标记。在无需高折耗的时期,人为制造高损耗;在理应高损耗的时期,却又将账做平。其目的,或许就是为了配合,后续的“补偿”操作——只有在“损失”惨重的前提下,申请额外的盐引补偿,才显得顺理成章。
那么,这些被“补偿”出去的盐引,最终流向了何处?是否真的用于弥补所谓的“损耗”?还是说,这些凭空多出来的盐引,本身就是利益输送的载体,通过这种方式,将国有的盐利,悄无声息地转移到了那几家特定商号的手中?
思路至此,豁然开朗。但这仍是一个基于逻辑推演的猜想。他需要更多的证据,需要找到这些异常记录背后,那个统一的、可以被证伪的规律。
他重新埋首,将标注出的所有异常波峰,按其发生的时间、涉及的盐场、运输路线、乃至经手书吏,进行交叉分类比对。他要找到这些“巧合”之下的必然联系。
值房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悠长而空寂。
张子麟浑然未觉,他的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张写满数字与符号的宣纸,以及那在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的、隐藏在合法外衣下的非法勾当的轮廓。
连续数日不眠不休的推演,张子麟的眼窝深陷,布满了血丝,但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如同在灰烬中复燃的星火。过度的心力消耗,让他清俊的面庞,显得有些苍白,握笔的指节,也因为长时间用力而微微泛白。二叔张福送来的饭菜,常常是热了又凉,凉了又热,最终也只是象征性地动上几筷。
他把所有的精力,都倾注在了那几张越铺越大的宣纸,以及上面那些常人看来,如同天书般的符号与连线之上。
通过对数十个异常“波峰”的反复比对,一个更加清晰、也更为惊人的模式,逐渐被他剥离出来。
这些异常的、违背天时水情的“高折耗”记录,并非完全随机分布。它们高度集中在两个时间段:一是每年春夏之交,漕运最为顺畅的四至六月;二是秋粮征收完毕,漕船压力相对减轻的九至十月。而涉及的盐场,则主要集中在两淮地区产量最大、质量最优的扬州地区、淮安两大盐场。运输路线,也多是通往江南富庶州府,如苏、松、常、杭等地的“黄金水道”。
这些路线,通常管理严格,漕运条件最好,按理说折耗应是最低的。
“择肥而噬……”
张子麟脑海中闪过这四个字。这帮蠹虫,极其狡猾,他们并非在所有盐引上都做手脚,而是精准地选择那些价值最高、运输风险最低的“肥肉”下手。
因为只有这些优质盐引产生的“虚报损耗”,才能通过后续的“补偿”机制,转化出最大化的非法利润!另一个关键发现是,所有这些异常记录,在户部内部流转的流程,几乎一模一样:首先由一名叫钱贵的老书吏做初步登记核算,然后经一名叫孙铭的主事复核,最后必定由曹焕之本人,或他的心腹副手、员外郎吴志远签批。
整个流程,环环相扣,所有关键节点,都被他们的人牢牢把控。
至此,一条隐藏在合法流程下的灰色链条,已初现端倪:选择优质盐引(扬州、淮安盐场,富庶引岸)->于运输佳期人为制造高折耗记录(由钱贵、孙铭操作)->由曹焕之,或吴志远批准->以此为由,启动补偿,或兑换程序 ->将额外盐引输送给关联商号(丰隆号、泰昌记等)->关联商号销售获利,利益分成。
这个模型逻辑清晰,能够完美解释为何会出现“折耗倒挂”的怪象。人为做高损耗,是为了后续套取补偿;选择最佳时机和最优资源下手,是为了利益最大化。
然而,这依然是模型,是推理。在司法层面上,它仍然缺乏一锤定音的铁证。曹焕之完全可以辩解,这只是不同商号运营能力的差异而已,或是基层书吏记录失误,甚至反咬一口,指责张子麟牵强附会,罗织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