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盐引案的尘埃落定,如同一场剧烈的风暴过后,天空虽未立刻放晴,但那股压抑窒息的沉闷已然被涤荡一空。
朝廷的嘉奖与吏部的考绩,在国丧的肃穆氛围中,以一种相对低调却坚实的方式抵达了南京。
张子麟因在此案中展现出的“明察秋毫、忠勤体国”,考绩得了极优的评语,由从六品的“大理寺评事”,擢升为正六品的“大理寺副”。
品秩虽只升了一级,但“寺副”之职,已可独立审理、复核更多重要案件,权责与地位皆非昔日“评事”可比。
这在重视资历与循序渐进的官场中,已属难得的破格拔擢,足见上峰对其能力的认可与期许。
然而,这份升迁的喜悦,却笼罩在巨大的国殇阴影之下。成化二十三年,大明第八位皇帝“朱见深”驾崩的噩耗传至南京,这座龙兴之地、留都之城,瞬间陷入一片缟素。
喧闹的秦淮河沉寂了,繁华的市肆挂上了白幡,酒楼戏院悉数歇业,官民人等依制斋戒、哭临,整个金陵城,被一种庄重而悲戚的气氛所笼罩,持续了近一月之久。
在这举国哀悼的特殊时期,张子麟并未因升迁而有丝毫懈怠,也未因案件告破而放松心神。
他依旧每日准时前往大理寺衙署,处理着日常公务,只是心境较之以往,更为沉静,也更为复杂。
盐引案虽破,但其牵扯出的官场积弊、人性贪婪,以及那庞大利益网络带来的震撼,依旧在他心中盘桓。
加之帝王驾崩,新旧交替之际,朝局难免微妙,更需谨言慎行。
这一日,公务稍暇,他独坐于值房之中。
窗外是金陵冬日的萧瑟景象,庭院中的古槐落尽了叶子,枝干虬劲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他铺开信笺,研墨润笔,准备书写两封重要的书信。
第一封,是写给远在北“京”的恩师,座师王清。
信中,他先是沉痛表达了对于先帝驾崩的哀思,随后,他以恭谨而恳切的笔触,详细禀明了“金陵盐引”一案的前后经过。
他并未过多渲染自己的功劳,而是客观陈述了案件的复杂性、对手的狡猾,以及最终依靠详实证据与逻辑推演,才得以破获的关键。
他着重描述了案件背后暴露出的盐政积弊与官场保护伞问题,并虚心请教恩师,在此新旧交替之际,为官者当如何自处?又如何能更好地为国效力?
革除这些弊政。
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恩师的敬重与对未来的思考。
第二封,则是写给远在河南洛阳任知县的发小周文斌。
与给座师的信不同,这封信的笔调轻松了许多,带着朋友间的熟稔与关切。
他同样简述了盐引案的惊险过程,尤其是那匿名信、档案房失火的暗箭,以及公堂之上与曹焕之等人的斗智斗勇,写得绘声绘色,如同讲述一段传奇。
他也在信中倾诉了案件结束后,面对官场复杂生态与巨大责任的些许迷茫。
最后,他不忘询问周文斌,在地方的任职情况,是否顺利,可有难处。
两封书信,封缄妥当,交由可靠之人,分别寄出。
做完这一切,张子麟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将胸中的块垒,也一并寄了出去。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那棵苍劲的古槐,心中思绪万千。
从凤栖村塾的懵懂少年,到如今南京大理寺的寺副,这一路走来,坎坷与机遇并存,而他始终未曾忘却,那份探寻真相、匡扶正义的初心。
在焦灼与期盼中等待了月余,两封回信终于先后抵达了张府。
首先到来的是座师王清的回信。
信纸是上好的宣纸,墨迹苍劲有力,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与洞悉世事的智慧。
王清在信中,先是肯定了张子麟在盐引案中的卓越表现,尤其对他不惧权贵、明察秋毫、善用智计(特别是那算学推演)大为赞赏,称其“已具能吏之风骨,良臣之雏形”。
然而,笔锋随即一转,语气变得异常凝重。
他告诫张子麟,盐引案虽破,但其牵扯出的守备太监、勋贵等各方势力,其中盘根错节,虽暂时受挫隐遁,但绝非易于之辈。
新帝登基在即,朝局必将面临新一轮的洗牌与动荡,身处南京此等敏感之地,更需如履薄冰,谨言慎行。
他提醒张子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经此一案,其名已显,必会引来更多关注,其中既有赏识,亦不乏嫉恨。
嘱其日后处事,当刚柔并济,既要坚守律法底线,亦要懂得审时度势,保护自身。
最后,王清勉励他,不必因案后所见之阴暗而气馁,亦不必因升迁而自满,当以此为新起点,继续砥砺学问,增长才干,以备将来承担更大责任。
信末,王清隐约提及,新帝或有锐意革新之志,正是有志之士用命之时。
捧着恩师的回信,张子麟反复阅读了数遍,心中既感温暖,又觉责任重大。
王清的话语,如同暗夜中的灯塔,既为他指明了方向,也提醒他前路的险阻。
他深知,恩师的教诲,是他未来仕途上,最宝贵的财富。数日后,周文斌那熟悉的、略带潦草,却充满活力的字迹,也出现在了案头。
与王清信的沉郁顿挫不同,周文斌的信通篇洋溢着乐观与诙谐。
他先是大大恭贺了张子麟升官破案,戏称其为“张青天”、“神算张”,字里行间充满了与有荣焉的得意。
对于张子麟描述的惊险过程,他连连惊呼,又拍案叫绝,仿佛身临其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