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二十三年,八月二十二日??,大明第八位皇帝朱见深驾崩,年四十一岁,庙号宪宗,谥号“继天凝道诚明仁敬崇文肃武宏德圣孝纯皇帝”,葬于茂陵。
举国哀悼,持续了一个月时间。
九月二十二日,大明第九位皇帝朱佑樘即位,此时还未改元。
新皇登基,百废待兴。
大明王朝,已到中期。
成化皇帝的丧期已过,金陵城像是缓缓舒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虽未立刻恢复往日的醉生梦死,但那紧绷的肃杀之气终究是淡了。
秦淮河两岸,楼阁间的白幡渐次撤下,取而代之的是新换的彩绸,虽不及往日艳丽,却也透出几分重整旗鼓的生机。
河水在早春的微风中泛着粼粼波光,夜里画舫的丝竹声与笑语声,也试探性地、由疏渐密地重新响了起来。
张子麟擢升寺副后,公务愈发繁忙,幸好有个得力的下属,林致远帮他一起处理。
这日清晨,他刚踏入大理寺衙署,连官袍都未及更换,一名衙役便急匆匆来报:“张大人,秦淮河畔,捞起一具女尸。”
命案在大理寺不算稀奇,但发生在刚刚恢复元气的秦淮河,便多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
张子麟眉头微蹙,即刻点了两名仵作,及数名得力衙役,直奔现场。
发现尸体的地方,并非灯火辉煌的核心河段,而是一处相对僻静的河湾浅滩,岸边长满了枯黄的芦苇。
发现者是清晨出来收网的渔夫,此刻正被两名衙役看着,蹲在远处,脸色发白,兀自后怕。
尸体已被捞上岸,平放在铺开的草席上。
是一名年轻女子,身着质地不俗的湖水绿潞绸袄裙,只是已被河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窈窕却已无生气的轮廓。
她面容苍白浮肿,但仍能看出生前的清丽容貌,长发如同水草般散乱地贴在脸颊和颈侧。
“是依依姑娘……画舫‘听雪阁’的柳依依。”旁边一名闻讯赶来的老衙役低声对张子麟说道,语气中带着惋惜,“可是咱们秦淮河上数得着的清倌人,琴棋书画俱佳,多少文人墨客、豪绅公子捧着金山银山,都难博她一笑呢。”
柳依依。
张子麟对这个名字略有耳闻,知是近来风头正盛的一位名妓。
他蹲下身,示意仵作开始初步查验。
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混合着女子身上残留的、被水泡得有些变质的脂粉香。
仵作仔细检查着尸体,禀报道:“大人,体表无明显致命外伤,口鼻处有蕈样泡沫,符合溺水特征。看这尸僵和尸斑情况,落水时间应在昨日午夜前后。”
一切迹象,似乎都指向失足落水或自尽。
周遭围观的百姓,也开始窃窃私语,多是感叹红颜薄命,或是猜测是否为情所困。
张子麟却没有轻易下结论。
他目光锐利,如同最精细的篦子,一寸寸扫过尸体。
他注意到女子双手指甲修剪得十分整齐干净,但右手食指与中指的指甲缝隙里,似乎嵌着一点极细微的、与淤泥颜色不同的深褐色碎屑。
他取过仵作用的银镊子,小心翼翼地将那点碎屑夹出,放在随身携带的白绢上。
【关键线索一】浮现:
那碎屑质地特别,不似寻常污泥,反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即便被水浸泡过也未曾完全散尽的奇异馥郁香气。
张子麟凑近细闻,心头猛地一跳!这香气……醇厚、绵长,带着一种霸道的甜腻与动物性的腥臊,绝非寻常香料。
他曾因盐引案查阅过一些宫廷贡品的档案,印象中,有一种名为“龙涎香”的西域奇珍,描述与此极为相似!
此物珍稀无比,历来只供宫廷御用,或是皇帝特赐给极少数功勋卓着的勋贵大臣,连一般官员都难以企及。
一个秦淮歌妓的指甲缝里,怎会残留此物?
“查验她的口鼻和胃部。”张子麟沉声吩咐,心中的疑云愈发浓重。
仵作依言操作。
当检查到胃部内容物时,他又有了发现。
除了少量未完全消化的酒液,还有一些质地细腻、颜色鲜亮的食物残渣。
【关键线索二】浮现:
“大人,您看,”仵作用银针拨弄着那些残渣,“这似乎是……点心碎屑。看这色泽和用料,像是……像是宫里或是顶级勋贵府上才有的那种精细做法。”
龙涎香!宫廷点心!
这两个发现,如同两道惊电,在张子麟脑海中炸响。
一个沦落风尘的歌妓,其临终前接触的人和物,竟然直指帝国最顶层的权势圈子!
失足落水?自尽?绝无可能如此简单!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平静中透着诡异的河面,又落回柳依依那张已无生息的脸上。
那曾经顾盼生辉的眼眸紧闭着,仿佛将某个惊天的秘密,也一并带入了这冰冷的秦淮河水底。
“仔细收敛遗体,任何细微之处,不得遗漏。”张子麟对仵作吩咐道,随即转向衙役,“立刻封锁‘听雪阁’画舫,柳依依的居所、物品,一律封存,没有本官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不得取走一物!”
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一起看似寻常的秦淮名妓溺亡案,因这不起眼的龙涎香碎屑与宫廷点心残渣,瞬间蒙上了一层扑朔迷离的色彩,其下隐藏的暗流,似乎远比这秦淮河水更要深不可测。
张子麟知道,他接手的,恐怕绝非一桩简单的风流命案。
这金陵城的繁华表象之下,第一道汹涌的暗流,已随着这具浮尸,撞到了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