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水的甘甜还萦绕在舌尖,疲惫的身体在湿润的水汽和草地上得到些许抚慰,但心头的沉重和茫然并未散去半分。
我们四人(包括阿纳托尔)围坐在那口古朴的石井边,沉默地喘息着,听着远处沙漠风的呜咽,和更近处——那个蹲在花丛旁、背对着我们、自顾自哼唱着什么忧伤曲调的小王子。
他的世界仿佛自成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子,将沙漠的狂躁、绿洲幻影的险恶、以及我们这群闯入者的狼狈与焦虑,都隔绝在外。
他只是低着头,用白皙的小手,从旁边的沙地上小心翼翼地捻起几粒最白、最细的沙砾,然后,轻轻地、专注地将它们摆放在一朵白色小花的周围,摆出一个不规则的、简单的圆形,像在构筑一个微小的、只属于他自己的祭坛。
“玫瑰……” 他低低的、近乎耳语的声音,随着微风断续传来,“……我的玫瑰……只有四根刺……她怕风……”
那声音里,没有绝望,没有抱怨,只有一种深深的、化不开的思念。这思念如此纯粹,又如此沉重,让听者也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怕惊扰了这无声的悲伤。
阿纳托尔推了推裂了缝的眼镜,羽毛笔在他那本厚重的、记录“永恒地貌”的账簿上,又划下几行字,笔尖在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与小王子的低语和风声交织在一起。他记录的样子,不像是在观察一个活生生的、充满情感的存在,更像是在记录一个罕见的、值得录入“异常现象”栏目的地理奇观。
“个体‘小王子’(代号b-612观察目标),”他低声念叨着,像是在为账簿条目配音,“行为模式:孤独性仪式性重复。言语指向:单一情感客体(玫瑰)。情绪色彩:持续性低强度悲伤。环境互动:趋向于静态、微观。初步判定:低社会性,高情感专注度,潜在非理性行为模式。” 他顿了顿,笔尖悬停,像是在寻找最合适的术语,“存在性态……趋向于‘内向投射’型。”
我听着他那不带一丝情感的、冰冷的学术语言,心里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刺痛。在阿纳托尔的眼中,小王子的悲伤,他的思念,他对一朵玫瑰的挚爱,仅仅是可供分析、分类、归档的“数据”和“行为模式”吗?他是否也能“测算”出,这悲伤有多重,这思念有多深?
林静似乎和我有同感,她眉头微蹙,看着阿纳托尔,又看看远处那小小的、孤单的背影,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化作一声轻微的叹息,将小宇往怀里搂得更紧了些。小宇则睁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小王子,又看看阿纳托尔,小小的脸上满是困惑。
就在这时,小王子似乎终于注意到了身后的动静。他没有立刻回头,只是停止了哼唱,小小的背影似乎僵了一下。然后,他慢慢地、以一种不疾不徐的节奏,转过身来。
他那双清澈的、如同雨后晴空般的眼睛,平静地望向我们。没有惊讶,没有警惕,甚至没有好奇,只有一种淡淡的、似乎早就知道我们会来的了然。他的目光扫过我们每一个人,在阿纳托尔和他手里的账簿上停留了半秒,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下弯了一下,然后又落在我身上,在我那依旧泛着微弱蓝光的皮肤上,微微停留。
“你们也在看星星吗?”他突然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平静的、带着点空灵感,仿佛不是在对我们说话,而是在对天空发问。他抬起头,望向此刻被风沙弄得灰蒙蒙的天空,那里,只有几颗最亮的星,顽强地闪烁着微弱的光芒。“我的星星很小,我一眼就能认出来。因为,我给它浇过水。”
浇过水的星星?阿纳托尔的羽毛笔顿住了,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茫然,似乎cpU在处理一个完全不符合任何已知物理定律的语句时卡了壳。
小王子没有理会我们的沉默和惊愕,继续自言自语般地说:“如果你们驯服了我,我们就会彼此需要。对我来说,你就是世界上唯一的了;我对你来说,也是世界上唯一的了。”他说这话时,目光是看着天空的,但话语,却清晰地落在我们中间。
驯服?彼此需要?唯一的?阿纳托尔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结,羽毛笔悬在空中,似乎不知该如何将这个完全“非理性”、“反效率”、“无数据支撑”的语句,归类到他的哪个分析模型中去。
我心头却微微一震。狐狸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驯服,就是建立联系。而“唯一”,正是联系最极致的体现。小王子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解释他与玫瑰的关系,也是在……点醒我们什么吗?
“你……”我迟疑着开口,声音因为干渴和紧张而有些沙哑,“你的玫瑰……她还好吗?”
小王子的目光从星空收回,落在我身上,那双清澈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忧伤。“她很好。她有四根刺,可以保护自己。但……她只有四根。”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她以为,有那四根刺,就可以不怕老虎了……”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他老虎不会去他的小星球?还是告诉他,他的玫瑰需要的可能不仅仅是刺?
就在这时,一阵不和谐的、带着金属碰撞和沉重脚步声的嘈杂,粗暴地打破了井边这份近乎凝固的宁静。
“在那里!找到他们了!还有那棵树!还有那个小孩!统统都是朕的资产!”
一个气急败坏、又带着狂喜的尖锐嗓音,如同破锣般响起。
我们悚然回头,只见沙丘上,一群狼狈不堪的身影正朝我们这边冲来。为首的那个,穿着那身虽然沾满沙土、但依旧努力维持着威严的华丽猩红长袍,头戴歪斜王冠,不是那位“绝对理性与效率王国”的算无遗策威廉国王,又是谁?只是此刻,他那张富态的脸上,再没有之前的傲慢与掌控一切,只剩下劫后余生的惊恐,以及……重新发现“猎物”的贪婪与疯狂。他手里的金色天平权杖只剩下一半,那本厚账簿也皱巴巴的,羽毛笔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跟在他身后的,是仅存的十几个算盘士兵,他们身上的扑克牌制服破损不堪,表情更加麻木僵硬,手中的金色大算盘也黯淡了许多,有的甚至断了珠串。但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努力维持着队列,将国王护在中间。
而在国王身边,被两个算盘士兵“保护”(或者说押解)着的,正是安东尼、林夏和许方教授!他们三人看起来比我们更惨,衣服被风沙撕破,脸上身上布满擦伤,安东尼的飞行员夹克几乎成了布条,许方教授的金丝边眼镜只剩一个镜片,林夏虽然还算镇定,但脸色苍白,手里紧握着的多功能仪器屏幕也裂了一道缝。
“小雨!林静!”安东尼看到我们,眼睛一亮,随即又焦急地大喊,“小心!这疯子国王他……”
“闭嘴!资产没有发言权!”国王粗暴地打断他,用残缺的权杖指向我们,尤其是那株在井边安静生长的猴面包树幼苗,和他刚刚发现的小王子,小眼睛里迸发出饿狼般的光芒,“哈哈!天不亡朕!不仅找到了遗失的资产,还发现了新的、高价值未登记资产!这个小孩!编号……编号b-612附属生命体!潜在情感价值未知,但存在稀有性!估值……估值重新评估!算盘卫兵!给朕算!把所有资产,包括这口井,这片草地,全部重新估值!纳入《法典》管辖!”
算盘士兵们立刻麻木地开始拨动算盘,残缺的算珠发出凌乱而刺耳的“噼啪”声,试图再次构建那种令人头晕的数字力场,但显然威力大不如前。
“还有你!”国王的目光猛地钉在我身上,充满了怨毒和一种更加炽热的贪婪,“蓝色的异常资产!你竟敢破坏朕的禁锢力场!罪加一等!但看在你‘色彩稀缺性’和‘能量扰动性’价值极高的份上,朕可以给你一个机会,主动接受‘优化配置’,将功折罪!否则……”他威胁地挥了挥半截权杖。
然而,他的算盘士兵还没来得及构建出完整的力场,一直安静站在井边的小王子,忽然动了。
他既没有害怕,也没有愤怒,只是用一种近乎平淡的、带着点困惑的眼神,看了看气势汹汹的国王和他的士兵,然后又低头,看了看脚下他刚刚用沙砾围起来的那朵小白花。接着,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愣住的动作。
他弯下腰,伸出小手,从井沿边捧起一小捧清澈的井水。然后,他转过身,面对国王,用那双清澈无比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对方因贪婪和暴怒而扭曲的脸。
接着,在小王子清澈目光的注视下,在国王因贪婪和暴怒而扭曲的倒影中,那捧井水,仿佛拥有了自己的生命和意志。
水面先是泛起一丝几乎不可见的涟漪,像被微风拂过。紧接着,国王那因激动而涨红、写满算计与占有的脸庞,开始在水面中心荡漾、变形。他的王冠在水中歪斜、融化,猩红的长袍色泽晕染开来,变得浑浊。那双充满欲望的小眼睛,在水波的扭曲下,时而拉长成诡异的缝隙,时而鼓胀成可笑的圆球。他挥舞半截权杖、声嘶力竭宣布“估值”的嘴型,在水面破碎的倒影里,变成无声而滑稽的翕张。
这还不是最奇异的。随着水波的持续荡漾,倒影中的景象开始“褪色”。不是颜色的消失,而是某种更本质东西的剥离。国王脸上那精心维持的、象征权力与威严的线条——法令纹、紧蹙的眉头、因咆哮而绷紧的咬肌——开始模糊、淡去。倒影中的他,那身华丽的袍服仿佛变成了粗糙的亚麻布,王冠融化成一块普通的石头,甚至他整个人的形象,都在水波的涟漪中,渐渐“坍缩”、简化,最后,竟隐隐显露出一个截然不同的、更加本质的轮廓——
那似乎是一个……身材矮小、秃顶、戴着厚厚眼镜、穿着沾满墨水污渍的旧西装、抱着一本巨大账簿、满脸惶惑不安的……小公务员?或者一个锱铢必较、沉迷于数字和表格、在庞大官僚机构中最不起眼的……记账员?
这个模糊的、褪去所有华丽外衣的“本质”倒影,只在水面存在了短短一瞬。紧接着,捧在小王子手中的那一小汪井水,仿佛承受不住倒影中那赤裸的、毫无遮掩的本质,或者说是那本质过于“真实”而失去了“浮力”,水面中心突然向内一凹!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戳破了水面的张力。
“哗啦……”
一声极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水花溅落的声音。
小王子手中捧着的、那映照着国王扭曲倒影的一小捧井水,毫无征兆地,彻底洒落了。清澈的水滴从他指缝间漏下,滴在干燥的沙地上,瞬间便被吸收殆尽,只留下几点迅速变深、随即消失的湿痕。
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又如此平静。没有咒语,没有光芒,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只有一小捧水的洒落,和随之而来的、死一般的寂静。
国王猖狂的叫嚣戛然而止,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他脸上那混合着贪婪、暴怒和劫后狂喜的表情,僵在那里,迅速褪去血色,变成一种难以置信的、仿佛见了鬼似的惨白。他嘴唇哆嗦着,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小王子空空如也的、还沾着些许水渍的双手,又猛地低头看看自己脚下——那里只有被他的士兵踩乱的沙地,什么也没有。
但他刚才,明明在那一捧水的倒影里,看到了……看到了什么?
那个倒影中的、褪去所有伪装的、卑微而惶惑的……自己?
“不……不可能……”国王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剧烈的颤抖,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残缺的权杖“哐当”一声掉在沙地上。他猛地抬起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仿佛想确认那华丽的王冠、威严的线条是否还在。然而,透过指缝,他看到的,只有士兵们同样茫然惊恐的脸,和远处那口沉默的古井。
“陛、陛下?”一个算盘士兵迟疑地开口,声音里充满了不安。他们赖以生存的、绝对权威的象征,似乎在那捧洒落的井水面前,出现了裂痕。
国王没有回答。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被那井水倒影中赤裸的本质彻底击垮,高大的身躯佝偻下去,嘴里反复喃喃着:“镜子……那是镜子……不对……是水……水怎么可能是镜子……朕是国王……朕是……”
他陷入了某种认知崩塌的混乱状态,之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巨大的、无处遁形的恐慌和……自我怀疑。
我们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刚刚脱困的安东尼他们。林夏手中的仪器,发出了轻微的、表示“能量场异常波动但无法解析”的嘀嘀声。许方教授扶着他那只剩下一个镜片的眼镜,嘴巴张了张,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安东尼则是一脸“这又是什么鬼”的懵逼表情。
小王子仿佛什么都没做,只是不小心洒了点水。他甩了甩手上残留的水珠,重新蹲下身,继续用沙砾摆弄着他那朵小白花,似乎对身后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只有微微拂过的风,卷起几粒沙尘,落在那滩迅速消失的水渍上,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井边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国王的癫狂低语,算盘士兵们无措的沉默,我们这群旁观者的震惊,以及小王子那置身事外的宁静,构成了一幅极度不协调却又充满诡异张力的画面。
那捧洒落的井水,映照出的,究竟是什么?是幻象?是隐喻?还是……被某种纯净到极致的力量,强行揭示出的、不容置疑的“真实”?
我手臂上的蓝光,不知何时已完全平静下来,如同深邃的湖水,倒映着眼前这荒诞而深刻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