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未响,神殿的檀香先断了。
广场上跪了三百年的信徒们,额头顶着青石板,忽闻头顶传来“咔”的脆响。
最前排的老妇人抬起浑浊的眼,便见慈光像前的青铜香炉里,那根比人还高的镇殿香从中裂开,焦黑的香灰如细雪簌簌坠落,在她花白的发间积成一小堆。
“香……断了?”有人颤抖着伸手去接飘落的香灰,却见那灰不再是往日圣洁的乳白,反而泛着暗红——像极了方才从慈光像金漆下渗出的血。
凤知微倚在沧夜臂弯里,望着广场上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她的血已经止住了,天图药鉴的星轨在识海流转,十万颗新星亮如萤火,每一颗都在她心跳时轻颤,像是被唤醒的魂灵在与她共鸣。
“阿微,看。”沧夜的鬼尾卷着她的指尖,指向慈光像下的台阶。
方才还在叩拜的信徒们正缓缓直起腰。
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伸手摸了摸慈光像剥落的金漆,触到白骨时吓得缩回手,却没像从前那样慌乱磕头,反而扭头拽住母亲的衣袖:“娘,神像里藏着骨头,是不是神仙不要我们了?”
小丫头的母亲攥着她的手,目光扫过漫天金蝶——那些曾被神殿说成“罪魂”的光蝶,此刻正绕着慈光像起舞,落在信徒们肩头时,竟有若有若无的呜咽声钻进他们耳中。
是农妇喊孩子的乳名,是小沙弥念诵的佛经,是大慈尊的母亲临终前哼的摇篮曲。
“是……是我家阿福的声音!”人群中突然爆发出尖叫。
穿粗布裙的农妇踉跄着冲向慈光像,“我儿十年前被选作献童,神殿说他去了仙班,可他的声音怎会在这儿?”
另一个汉子红着眼眶跪下来,对着金蝶重重磕头:“我妹子当年投井前喊我名字,我以为是我听错了……原来她真的在井里!”
广场上的抽泣声渐渐连成一片。
有人开始扒慈光像下的青石板,有人冲去砸神殿的功德箱,更多人涌到井边,望着井底刻着“神罪”的石碑,终于明白三百年前那些“自愿献神”的传说,不过是裹着糖衣的刀。
“他们在觉醒。”明镜站在凤知微身侧,掌心的半盏心灯明明灭灭。
他望着曾经被他视为“愚民”的信徒们摔碎手中的香烛,突然笑了,“原来我才是最蠢的那个——总以为用香灰锁住他们的忏悔,就能守住神殿的威严,却不知真正锁住人心的,是他们自己不敢面对的痛。”
凤知微转头看他。
这位曾经冷面无情的净慧司首,此刻眼角泛着红,像是终于卸下了压在肩上三百年的枷锁。
她抬手拍了拍他手背:“现在开始见证,不算晚。”
“姑娘!”灰裙童子从偏殿跑过来,怀里紧抱着那本染血的《献神录》,“长生露的祭炼方法在最后一页——需要取九十九代神血的心头血,混着忏悔池的骨粉,用活人的怨气做引……”他声音发颤,“神殿的历任大尊,都是‘神血’。大慈尊他娘,是第一代。”
凤知微的瞳孔微缩。
她望向井边逐渐透明的白首,守墓犬的尾巴还轻轻搭在“柳氏”二字上,那是大慈尊母亲的姓氏。
老狗抬头看她,喉间发出低低的呜咽,像是在说“该做的都做了”。
“长生露在慈光像的心脏里。”沧夜突然开口。
他的鬼尾尖轻轻点向慈光像眉心,那里不知何时裂开道细缝,渗出一缕幽蓝的光,“我闻到了怨气的味道——比魔渊的腐尸气还臭。”
凤知微望着那缕幽光,想起《献神录》里的记载:“饮此露者,可掌人间因果,与天同寿。”可这因果里,浸着十万冤魂的泪,九十九代“神血”的血,还有守墓犬三百年的孤独。
“要取吗?”沧夜问,指尖的黑焰在她掌心跃动,“你若想要,我现在就拆了这破像。”
凤知微摇头。
她伸手接住一只金蝶,蝶翼上还沾着她的血,“长生露能掌因果?可因果从来不该被某个人攥在手里。”她望着广场上正把神殿匾额砸下来的信徒们,目光温柔而坚定,“他们现在自己就能改写因果——不需要神,不需要露,只需要知道,自己的痛不是罪。”
白首的身躯突然开始消散。
它最后一次用肉垫碰了碰凤知微的手,喉间发出一声轻快的呜咽,便化作点点荧光,融入金蝶群中。
井边的“柳氏”二字随着它的消散,终于褪成普通的石纹。
“老狗去陪它守的人了。”沧夜替她拢了拢外氅,“该走了?”
“再等等。”凤知微指向广场中央。
不知谁捡了根断香,正举着它往慈光像的白骨上戳。
火星溅起的瞬间,曼珠沙华突然燃成火海——不是黑焰,不是神辉,是凡人的怒火,红得像血,亮得像朝阳。
信徒们愣了一瞬,接着爆发出欢呼。
有人脱下外衣扑打火焰,有人往火里扔香灰袋,更多人笑着、哭着,把压在箱底的“赎罪券”撕成碎片,撒向天空。
“原来火也可以这么暖。”明镜望着跃动的火苗,心灯突然明如白昼,“我从前总以为神光是唯一的光,现在才知道……”他转头看向凤知微,眼底有星子在闪,“凡人眼里的光,更亮。”
凤知微笑了。
她的星瞳里映着漫天火光,映着不再跪拜的人群,映着沧夜猩红眼底的温柔。
天图药鉴在她腰间轻鸣,十万颗新星连成银河,替她记下这一幕——断香的晨,没有求饶的跪,只有站起来的人,和他们眼里,比神辉更盛的光。
“该走了。”她牵起沧夜的手,“去看星辰大海前,先去药神谷。我答应过谷主,要替他们看遍世间的光。现在,终于能带去点新的了。”
沧夜的鬼尾卷起她的发梢,魔气裹着温度渗进她血脉。
他望着渐起的晨雾里,神殿的残垣断壁被朝霞镀上金边,突然低笑:“阿微想看的,从来不是风景。是——”
“是新的天。”凤知微接道。
风卷着火星掠过天际。这一次,没有神哭。
有的,是凡人站在废墟上,举起断香当火把,笑着说:“明天,我们自己造个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