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命图腾崩解净命结界的那夜,神殿地底的万年封印震颤了三息。
三日后的清晨,晨雾未散时,神殿南门前的汉白玉阶上多了两个佝偻身影。
老妇的白发被寒风吹得蓬乱,她枯瘦的手紧攥着身边素衣少女的手腕,两人膝头都浸在晨露里,将青石板洇出两片深色水痕。
老妇突然重重叩首,额头撞在石阶上的闷响惊得守门力士皱眉——这等凡俗百姓,也配跪神殿?
求尊神垂怜。老妇哑着嗓子,每说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来回磨,我女阿微,愿以残躯奉神,换一城安宁。她从怀中摸出一枚旧玉佩,刻着字的玉面已被磨得发亮,这是她周岁时的长命锁,压在香炉灰里,求...求神收了这份心。
守门力士刚要挥枪驱赶,忽见墓林方向窜来一道雪色影子。
那是神殿养了百年的守墓兽白首,此刻正伏在素衣少女脚边,湿润的鼻尖轻轻蹭过她手腕。
少女垂着头,素色衣袖下的手指微微蜷起,却始终没动。
呜——白首突然低鸣三声,尾尖扫过少女足踝,竟转身往殿内走去。
力士的枪尖落地。
三百年了,上一次有哭者之契应验,还是药神被处刑那日。
围观的香客窃窃私语,老妇的手死死抠进青石板缝,指节泛白——她不敢看身侧少女的脸,怕对上那双熟悉的眼,怕自己会忍不住喊出。
阿微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
她能感觉到老妇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袖传来,那温度里带着前世火场里的焦糊味——柳氏为了护她冲出火墙,后背的衣裳烧得只剩碎布,却始终用身体护着她的头。
此刻这双手更瘦了,瘦得骨节硌人,却还是前世替她裹药时的力度。
带她们去净慧司。为首的力士擦了擦额头冷汗,验身。
净慧司偏院的青砖地上,阿微跪得笔直。
四个女官攥着她的手腕,银钳夹起她的指甲,狠狠一拔。
钻心的疼从指尖炸开,她眼前发黑,却咬着舌尖没哼一声。
第二片指甲被拔下时,血珠顺着指缝滴在青砖上,像开了朵小红花。
柳氏被押在院外,隔着朱漆门传来压抑的抽噎:阿微...阿微别怕...
第三遍了。主验女官甩了甩银钳上的血珠,寻常人早疼晕了,这哑女倒能撑。她眯起眼凑近阿微的脸,该不会是装哑吧?
阿微抬头,眼底是毫无焦距的空茫——这是她对着铜镜练了七日的眼神。
女官的指尖戳上她喉结,她便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瑟缩着往后退,直到后背抵上冰冷的砖墙。
罢了。女官甩袖,押去见首座。
明镜立在净慧司高台之上,无瞳的双目却似能洞穿一切。
他指尖掐诀,三盏心灯次第亮起,暖黄的光漫过阿微识海——然后,他瞳孔骤缩。
黑莲虚影在识海深处翻涌,每片花瓣都裹着血雾。
灾星。他的声音像冰锥扎进骨髓,七日之内,必焚于净世池。
案上《圣心录》的羊皮纸自动展开,他沾了朱砂的笔刚落下二字,墨迹突然凝成血珠,地溅在纸页上,将名字染成刺目的红。
退下。明镜甩袖,心灯爆响,看好她。
阿微被押回柴房时,月亮刚爬上屋檐。
她蜷在草堆里,借着月光看见指甲盖里的血已经凝了,结成深褐色的痂。
门闩突然轻响,一片皱巴巴的纸团落在她脚边。
灰裙童子缩在门缝里,指尖抵着唇。
他的眼睛很大,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天生无心脉的人,连眼泪都流不出。
阿微捡起纸团,展开时闻到淡淡的忏悔词味——这是净慧司清扫人特有的气息,他们靠吞食罪者的忏悔词维生。
纸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大慈尊怕你醒来。
阿微的指尖猛地一颤。
前世火场里,那道穿着金丝圣袍的身影突然在脑海里清晰起来——他举着降魔杵,说药神乱天序,当诛,却在她扑向药鼎时,用杵尖挑断了她的脚筋。
原来三百年过去,当年的圣子已成了神殿大慈尊。
她摸向舌底,用后槽牙碾碎藏着的易骨丹残渣。
药粉混着血滑进喉咙,筋骨发出细微的声——这是她用七日时间,将自己的骨相重塑成与原主七分相似的模样。
必须更像些,她想,指尖轻轻抚过腕间若隐若现的星纹——那是天图药鉴的印记,绝不能被识破。
同一时刻,九幽深处的血池翻涌如沸。
沧夜单膝跪在血祭阵中心,掌心的逆命烛燃着幽蓝火焰,照得天机盘上的红线忽明忽暗。
他的指尖划过红线末端的星芒,那是阿微的命星,此刻正被神殿的净世劫压得摇摇欲坠。
八十九日。他低笑一声,血珠从唇角滑落,滴在阵眼上,足够了。
第七日的晨钟撞碎薄雾时,阿微被押往验心阵。
第一关,石台上摆着炭笔。她提笔写:无父无母。
第二关,火盆里的符纸烧得噼啪响。
她将伪造的记忆投进去——雪地里,老妇抱着襁褓中的婴儿,裹尸布似的破袄兜着半块烤红薯,婴儿的哭声像小猫叫。
第三关,红绳在她指尖缠绕。
那是柳氏昨夜塞给她的,说母女连心。
她闭眼,将红绳放在石刃上,用力一割。
每过一关,天空便劈下一道心雷。
第五关泣魂台时,阿微的后背已经被雷火烧得焦黑。
她跪在石台上,望着台下的柳氏——老妇的白发被风吹得遮住脸,可她知道,那下面一定是满脸泪痕。
监阵官的鞭子抽在她肩头,引动真情,否则死在这里。
阿微闭目。
前世神医谷的火场里,弟子小桃攥着她的手,血沫子从嘴角冒出来:师父...我还想活着...小桃才十六岁,灵根被神殿废了,却还在替她挡刀。
一滴泪从阿微眼角滑落,带着血丝,地砸在石台上。
石纹突然泛起金光,白首不知何时窜到台下,仰头望着她,喉间发出呜咽。
第六关锁言狱是间真空密室。
阿微被扔进去时,门地关上,连呼吸声都被抽走了。
她蜷缩在角落,指甲抠着墙——这是她第七日没喝水了,喉咙干得像着了火。
第三日,她开始在墙上刻名字。
千命台的九百九十九人,西荒的哑女,北漠的老匠师,东海的渔女...每刻一个,她就想起雪原上的星图,想起那些抠开棺盖、凿穿冰壁的人。
第八夜,墙缝里突然塞进半块陶碗,浊水顺着碗沿淌下来。
灰裙童子的声音从门缝里挤进来:喝...喝了。他的呼吸很急,带着血沫子的腥气,他们...他们打我...
巡查执事的脚步声突然响起。喝问声震得墙灰簌簌落。
皮鞭抽在肉体上的闷响。
灰裙童子发出短促的痛呼,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阿微扑到门前,指甲抠进门缝,血顺着指缝流下来。
她抓起陶碗里的浊水,泼在墙上,用血迹补上第十个名字——。
天图药鉴在识海深处震颤。
模糊的因果链浮现在眼前:前世火场里,有个穿玄色劲装的身影冲进来,手里举着药神令。
大慈尊的降魔杵穿透了他的胸口,药神令落在她脚边。
原来是你。阿微望着神殿深处,无声地笑。
她的指甲在墙上划出深痕,每个字都像刻在骨头上:你以为我是来当祭品的?
月光透过密室顶的小窗照进来,在她脸上镀了层银。
远处传来晨钟,第七关命镜照魂的时辰到了。
殿外突然飘起紫雾。
阿微望着雾中若隐若现的千面铜镜,眼尾的血渍在月光下泛着蜜色。
她舔了舔干裂的唇,在墙上最后刻下一句:我来,是做刽子手的。
紫雾越聚越浓,铜镜表面泛起幽光,像无数只睁开的眼。